遗星 第15章 预言与命运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没有人曾对希尔发出过类似的疑问。白银祭司本就象征着在某种绝对的权威，从接过权杖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断只身穿行过黑暗的泥沼中挣扎求生的人潮，在一个又一个的选择之下，冷眼目送无数亡灵归于冥府。

死亡的话题在这个时代不是禁忌，正相反，它如影随形，所以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祭司的耳边始终回荡着亡者的哭嚎。

这也是在莉安娜死后她早已习惯的声音，希尔不否认自己内心深处仍旧会跟随那些哀鸣微微振动，但她早就学会了如何与这种矛盾的心情共处。感性在十几年中被不断压抑入角落，她自我地忽略掉了它的存在，直到今时今日被迫重新拾回。

那一瞬间划过心口的情绪久违地让她感受到了不适，希尔难以用具体的词语形容它，法师在短暂地沉默后，反驳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你并不知道有关你母亲的任何事……”

“我先向可能冒犯到您的方面道歉。”安塔利亚抢过她的话，一鼓作气继续说，“但是老师，您无法否认，最初推动我进入西塔山的，就是您的私心，是您对莉安娜的私心。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它毫无疑问存在。”

“为什么不能是因为身为占星师的她做出的预言？”希尔冷淡地回问。

但她看见原本小心翼翼的少女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祭司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因为相信预言本身就不是理性的选择。”安塔利亚再次重复，“占星师可能的确拥有预言的双眼，但谁能证明她们的所见所闻，就是真正的命运呢？”她无比肯定地望向希尔，低声说。

“老师，你相信的不是无法被证明真伪的预言，而是我母亲本人。”

希尔在话音落地时站了起来，她居高临下地注视安塔利亚，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再度攫住了她的心脏。

如何证明占星师们预言的未来？它早已被人以死亡证明，只是她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正因如此，希尔无法苛责被诉之于口的这些话语。如果预言皆是真实，如果命运早已无法更改，那么她斥责少女的那些话也绝无可能发生。

被指定的救世主不可能死在此刻，她该死在兽潮湮灭的余烬中，成为旧时代终结的句点。

“老师，”安塔利亚无法窥探她的想法，少女捏着瓶子，在短暂的沉默后也站了起来。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法师长袍的袖子，“如果我的问题无法被回答，那么……我想换一个话题……在看见莉莉娅回到母亲身边时，您流露出的感情，也是理性下，为了安抚她们而做出的伪装吗？”

“我想……如果她们的生命真的没有价值，白银祭司大人也一样是不需要向她们做出解释的，对吗？”

希尔垂下的目光落在了牵起自己衣袖的那双手上，它很漂亮，但那不是贵族该有的一双手，她能看见那上面因为常年握剑而摩擦出的茧子。

她突然想起了被放在窗前木柜上的那一束花。为了追寻黑巫师的踪迹，她在秋日祭开始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了法塔，但在那之后，那束失去了魔力供给的脆弱的生命依旧在顽强地生长。

很奇妙，她本应笃定它凋敝的结局。

“老师？”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安塔利亚忍不住再次轻声呼唤。

希尔抬眸看了她一眼，法师的目光依旧冷淡，但比起最开始叙述的漠然，那双眼睛里冰封的神色似乎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变。她抽回了被学生揪住的袖子，重新坐回了长椅中。

“我的结论如旧。”祭司接过了少女手中的药剂打开，重新推到了她面前，“你说得也没有错，人无法永远保持理智，但我不希望……这种几乎没有意义的莽撞与冲动，出现第二次。尤其是……”

她声音一顿，接着说：“出现在我的学生的选择中。”

这句话比起之前严厉的斥责不知道温和了多少。安塔利亚弯起眼睛，乖巧地捧起了被打开的药剂，她本来做好了之前那股让人反胃的味道卷土重来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冰凉的液体划过舌尖时，竟然意外地泛起了一点甜味。

虽然这并没有改变药剂本身的草药味，但这点微妙的近似于莓果的清甜已经让这瓶东西比拉尔夫的恢复药剂不知道强了多少。

“药剂的配方不属于我。”那双蓝眼睛里盛着的惊讶与好奇没有加以掩饰，希尔背靠着椅背，大概是为了避免再次陷入之前的辩论般先开口解释，“它同样是属于莉安娜的遗物，占星师生性自由，她的造诣不局限于星辰魔法。”

她们之间的话题由莉安娜而始，似乎也因此陷入了某种僵硬的循环。安塔利亚知道对方大约不会透露过多的过去，于是她放下了药剂瓶，想了想仍旧回到了几分钟前的话题：“包括……预言吗？我记得第一次打开星图时，你说过星辰中的歌谣属于占星师血脉的预言。”

“我也说过，我无法解读它。”希尔侧过了脸，这间卧室空空荡荡，只有阳光随着盛大的日出肆无忌惮地越过了高塔的窗户，它们细密地包裹住了祭司放在膝上的手，好像期盼着能用这种方式融化往日的冰冷，可惜收效甚微。

“我只能作为旁观者，千年来有无数的践行者，莉安娜也是其中之一。”她说，“我不知道属于你母亲的预言，她大概没有告诉任何人。”

但那些话语在死亡面前似乎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回忆如流沙般自脑海中倾泻而过，祭司闭上眼深深呼吸，没有再向下叙说。

安塔利亚从异样的沉默里品尝到了难言的痛苦，只是也许情绪的主人太过迟钝，它仍旧被压抑在平静之下。

少女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小声说：“对不起……希尔老师。”

希尔睁开眼，回望的目光里带着困惑：“为什么道歉？”她好像的确无法理解这样突如其来的转折，确认地重复，“你还做了什么吗？”

譬如……她想起巨兽的虚影。

“啊？不是！”安塔利亚愣了一下，赶忙疯狂摆手，“我只是觉得……既然老师如此看重有关莉安娜的过去，我因为自己的意愿反复提起她……”

“您也会难过的吧。”

难过？希尔沉默着没有回答，又或者说，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来到维尔拉之前，她的世界只有魔法的痕迹，而在那之后，她所看到的一切具有“意义”的事物，其实都不过是被人赋予的名字。在听闻老师的死讯时，她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痛苦与愤怒，但对于拥有比人类更加漫长寿命的精灵们而言，离别已经成为了常态。

她是离群索居的精灵，除了莉安娜，没有人告诉她流露出的情感该如何正名，又该被赋予什么样的意义。即使那一刹在她心口泛起的涟漪可以被以“难过”命名，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种本该消失在时光流逝中的感情应该存在。

亡者是无法复生的，再漫长的痛苦也只是折磨自己。

于是这一次，岔开话题的变成了希尔：“你该休息了。巫师造物的伤害后遗症不会简单被圣术与药剂驱逐，在你痊愈前，我会通知伊瓦林延后你的回校时间。”

这意味着她能逃过德雷克的剑术课。安塔利亚没忍住小声欢呼。如果伊瓦林的魔文课称得上是弗都斯最轻松的课程，那这位教务长的剑术课就可以说严格到令人难以忍受，在这之前的一个月，没有一个人能在他的课堂上不被斥责，包括一丝不苟的蕾娜。

这位来自驱魔关的教官对安塔利亚的要求更是苛刻，在课堂上，安塔利亚当然拿他毫无办法。但是在这种之后嘛……

她把自己受到的这种“特殊对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莱娜，结果是，假期中莱娜出门约会时带上了自己的剑。

虽然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但安塔利亚还是希望延长的假期能帮自己让教务长会自己回去之前忘记这个美丽的“小意外”。

希尔没有追问这份流露出的窃喜源自何处，她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个不足为提的恶作剧。窗帘在她站起来时缓缓合上，阳光逐渐褪去，余下的一束落在了脚边。它让法师的银发因此保留了一些温暖的光影。

“但在此之前，”希尔侧身站着，“恩德罗加小姐，我想你需要额外补习一下如何正确使用带有魔文刻印的魔法石。”

昨晚篆刻着的古魔文的魔法石在耗尽魔力后回到了安塔利亚手里，瑰丽的光影褪去后，那块石头变得黯淡无光。魔剑士的专长在于如何将各类咒文附加于银剑，如同魔法师们利用魔文构造术式的手段只在涉猎之中，更何况初级魔剑士并没有能够驱策大型咒术的足够魔力支撑。

所以当那枚能在希尔手中织造出高阶攻击型咒术的魔文落在安塔利亚手里时，除了强行灌注魔力引爆它之外，安塔利亚没有别的使用方式。甚至于连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都蕴藏着一定的运气要素。

少女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好吧，我没有意见……嘶，等等。”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恩德罗加的魔力……不会与任何人相融。”贪婪的火焰会为触碰过的所有事物烙上印记，它不会因为任何远胜于自己的力量而消融，能小心翼翼地并行在侧的只有血亲。如果有人要强硬地夺走已归属于火焰的事物，只有毁灭一条可行的路。

但昨晚，当魔文被启用时，安塔利亚确信自己没有感受到注入其中的魔力被人为崩解。

她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我没有在魔法石上感受到我留下的气息。”安塔利亚疑惑地拿起放在床头的储物戒指，再三确认后才说，“我……”

头顶投射下的阴影止住了她的声音。

安塔利亚下意识抬起头，差点儿迎面撞上悄无声息靠近的祭司的下巴，她猛地向后仰，在以为自己会栽进床铺前，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凉意让她不禁轻轻抽气，但很快，法师手心凝结起的光点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希尔弯下腰，将光点送到了她面前，“握上去。”

那不是随意召唤出的魔力团，它的正中心散发的气息甚至比最精纯的魔法矿藏更加深厚。以希尔的手心为轴点，这间房间空气中四散的魔力在为光团的出现而欢呼雀跃。

这是驭法者的本源魔力。

安塔利亚能感受到自己体内所剩无几的魔力同样被吸引，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下意识想要拒绝，但下一秒，希尔把她拉得更近了。

“火焰不会吞噬我。”法师几乎是在抵着她的额头低语，“恩德罗加小姐，我没有沦为人附庸的打算。”

本源魔力因为两个人的再次靠近而熠熠生辉。

法师的呼吸好像都带着薄薄的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如此美丽的面容，大概没有几个人能不为此动容。安塔利亚全身僵硬，贵族的教养让她不敢乱动，她不自然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与法师灰绿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后，终于慢吞吞地伸出了手。

被束缚的魔力刹那迸发，激荡开的气流掀起了长袍与长发，安塔利亚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她本能地想抽回手，可在她指尖颤动的刹那，法师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预想之中的灼烫没有到来。

因为魔力触碰而爆发的波动维持了多久？十秒？一分钟？或是更久？安塔利亚不能断定，她在周围的气流慢慢平息下来后终于敢慢慢睁开眼睛，肩膀终于被松开，但自己的手仍旧被人握在掌心。

纯白的光点轻巧地飘落在了她的手背上，这是昨晚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少女终于猛地抬头，光点汇聚成白昼的群星，在星光的深处，漆黑的荆棘狰狞地生长。

“魔法导论第一课。”身披群星的法师松开了她的手，眸子璀璨如星。

“驭法者能从同源的魔力中，窥见属于自己的真实。”

目前写到的两个拥有语言能力的群体是某些占星师和神话时代被命名“莫迪格”的黑龙。莉安娜的结局顺应预言的命运目前只是希尔视角下的结论。

接触魔源除了有被打下烙印的风险外也是一种很亲密的行为，可惜有的木头脑子里没有这个概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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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预言与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