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仙君带着选出的两名弟子走了。直到好一会儿,张清城才抬起头,这时候连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张清城惨然摇了摇头,不知觉低声喃喃道:“原来是他,是他。”
元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张师兄?”
张清城道:“我没事。”
一旁临时搭建的选拔台很快撤得干净,弟子们也三三两两结伴离去,本就不热闹的选拔现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就在张清城也准备离开时,耳畔陡然传入一句话:
“张师兄留步!祁仙君让您进殿。”
张清城一愣,旁边的元仁也惊讶住了。
祁仙君极少理会宗门事务,过往表现亦像对人情往来一窍不通,选徒前更没有半个徒弟,为此掌门天悟仙尊每年会选派两三名表现优异的外门弟子供他差遣。说是差遣,其实是美差。毕竟此前祁仙君一直闭关,外门弟子住在丹霞峰一律享受内门弟子待遇,甚至一年到头可能连祁仙君的面都见不到。
当然,如祁仙君这种几乎没有外界往来的前辈,日常分外枯燥,即便有事差遣也无非是在宗门内跑个腿带个话,实在轻松得很。那么祁仙君突然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别峰弟子是为何呢?元仁感到十分稀奇,他目送张清城被选派来的一名外门弟子领着往殿内走,却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缘由。
张清城心中有些惶然,似乎想问那领路弟子什么,半晌忍住了,只默不作声地抬脚走进了殿中。
他进殿后,祁仙君随手一指,让他先坐,随后将部分照顾灵药园的经验讲述给司徒修和白疾,二人边听边记。直到一盏茶后,祁仙君还未讲完,而先前领着张清城进殿的那名弟子又走了进来:
“仙君,藏春峰陈光蝉师兄、周逍遥师姐在殿外,说是从掌门处来找司徒师兄的。”
祁仙君微微颔首,那意思大概是——既是掌门处来的,且叫进来吧。于是张清城之后,又进来两人,祁仙君照例是随手一指,叫他们先坐。
陈光蝉与周逍遥便挨着张清城旁边坐下,互相之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其实有些尴尬,毕竟张清城认识两个亲传弟子,而陈光蝉与周逍遥却不见得,他们一个是藏春峰的大师兄,平日事情繁多,一个经常在外游历。两人恰巧不认得张清城这个内门弟子,只是瞧他坐在一旁‘听讲’,必是祁仙君授意的,心下还有点摸不准此人是谁,又是如何入了祁仙君的眼。
或许最尴尬的是张清城,但他此刻满腹心事,根本无心在意这些。
而一路尾随跟来丹霞峰的杨善四处瞧瞧看看,一面找谭病,一面顺势欣赏灵界的大宗派。
这丹霞峰的山体多半是四峰中最特别的,整体呈现出一种丹朱红,仿佛被一抹浓烈的色彩涂抹过。这种天然的优势能轻易造就许多稀缺的灵植生长,也难怪此峰成为种植灵药、起炉炼丹的地方,杨善甚至能闻到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草木芬芳。
也许因着山体是丹朱红,连带着建筑都修得一派朱楼碧瓦的繁华,和先前见过的银阙殿全然是两种风格。在别人的地盘上,杨善还没有胆子大到随意使用灵识搜寻,看了一会儿风景,他又狗狗怂怂地熟练爬上了屋顶。
谭病到底在哪儿呢?
杨善放眼眺望,发现这丹霞峰虽大,却好像没住多少人,显得格外冷清。不多一会儿,他已经把有人的地方摸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前方的大殿没去过。
那里的禁制法阵最多,跟个乌龟壳似的,一层罩一层,比先前蹲过的银阙殿还麻烦。
杨善略有犹疑。丹霞峰身为太清宗的主四峰之一,峰主祁琰仙君他自是有所耳闻的。此人作为整个太清宗资历最老的前辈,据说自打进了宗门,便从未踏出过。关于他的消息少得可怜。
魔界的探子都只知此人时常闭关,在数百年前已是合体后期境界,如今多年过去,早已不知是何修为。
万一此人距离飞升只差一步,杨善再高明的隐匿手段都是藏不住的,他现在跑过去掀瓦偷看,岂不等于自投罗网?
犹豫一瞬,杨善决定朝大殿摸过去。
赌一把。
飞升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不可能他就这么倒霉吧。
只瞧一眼,谭病没在他立马溜走。
大殿中,祁仙君讲了半晌,或许终于意识到有三个人在旁边晾着,又或许根本是话讲得太多了需要喝口茶润润嗓子,总之他停下了,竟还难得的叫人倒三杯茶。
三杯茶都是倒给客人的。张清城、陈光蝉与周逍遥忙谢过,看样子有些受宠若惊。
“可是掌门有事传话?”祁仙君慢慢押了一口茶。
陈光蝉道:“掌门嘱托了些事情告知给四峰的各位亲传,我正好得空,便过来同司徒师弟说一番。”
“哦?”祁仙君慢条斯理地合上茶盏:“琅嬛山的事?”
陈光蝉点了点头。祁仙君侧头一摆手,指向偏殿。旁边奉茶的一名弟子当即抬手示意:“陈师兄可移步偏殿。”
“你们都过去吧。”祁仙君指向张清城:“你留下即可。”
这是有话要单独说,殿中其余人纷纷起身,目不斜视,退了两步后朝偏殿去。张清城见其他人都撤走,顿时如坐针毡起来。
殿顶之上,杨善小心避开各类禁制,总算寻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只是竖起耳朵听了几息功夫,底下却没一点说话动静。
他目光落在殿外的守门弟子身上,猜测大殿中可能设有防止窃听的手段。
这倒也正常,他没有心急,打算安静等一会儿,看看是不是如自己猜想的那样。
正殿中,直到人走干净了,祁仙君的目光才落到张清城身上。
“你见过吾?”
这话虽是疑问,其中却有**分肯定。
张清城心中本就忐忑,闻言竟直接站了起来,情绪一下变得有些激动,他长出一口气,缓了缓道:“是,仙君可还记得当年城西街口的张鸿逸?”
祁仙君想了想,并未立刻回答,过了会儿,他道:“张鸿逸何人?”
那瞬间,张清城的神情从期待变得失落,他嘴唇嚅嗫了两下,张开又合上,接着很快意识到祁仙君的问话不能不答,他斟酌片刻,还是如实答道:“张鸿逸是家父。”
“吾见过他吗?”祁仙君问。
张清城沉默半晌,道:“有一面之缘吧。”
祁仙君道:“所以吾也见过你?”
这话问得其实有些怪,见没见过,莫非他竟不知么?但在张清城看来,这话的言下之意是——他并不值得被记住。
张清城眼皮垂下,喉咙里仿佛被卡住了一般,须臾后缓缓摇头:“是我见过仙君。”
此时,杨善在殿顶按捺已久,正猫着腰身,试探地抬起两片瓦。他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几乎与附近的死物融为一体,连掀瓦的动作都格外谨慎,不敢出半分差池。
从瓦缝往下看,杨善先瞅见一个年轻人的背影,只听那年轻人道:“弟子先行告退。”然后行了个礼。
杨善顺着行礼的方向看去,大殿正前方坐着一个人,却因瓦缝狭小,视野受限而看不清上身。
莫非那人就是丹霞峰峰主祁琰?杨善有些好奇,但观那人气息,察觉不出修为有多高,他视线一扫,确认大殿内没有第三个人后,便准备撤走。
却在这时,从穿堂处陆续走进来几名年轻弟子,杨善动作一顿,等了等,瞧见走在最后的那人正是谭病!
谭病体内蛊虫的确解了,看样子无虞,杨善心下一松,又不禁细细打量,这一下便发现谭病穿着太清宗的弟子服饰。
这是很奇怪的,谭病身为灵光阁的少阁主,即便受邀来太清宗做客,也不可能穿着其他宗门的弟子服饰吧?
难道谭病拜入了太清宗?这更奇怪了,以谭伯母爱惜儿子的程度,若是有意让谭病拜师,早早就寻了师父,如何会等到现在拜入太清宗呢?
自从醒来,杨善便觉得处处充满了矛盾,双生蛊虫莫名其妙地解了,他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太清宗,还莫名其妙地换了一张脸。
这到底怎么回事?
杨善正要离开,只见前方的祁仙君站起身,往下走了两步,他一挪动,仿佛冰山从湖底浮起,随之显露出了全貌。
他穿着一身淡赭色的长衫,通身朴实无华,连半点饰带都不曾装点,瞧着格外随意且低调。然而他生得修眉俊目,又神采飘然,一派琼枝玉树的仙家模样,斐然脱俗,让人见之难忘。
祁仙君的相貌就这样闯进了杨善眼中,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原本准备撤走的杨善气息陡然一乱,心脏仿佛被一记重锤敲击。那瞬间,他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只是松懈了那一下,祁仙君目光锐利地朝上方看去。
“谁在那里?!”
陈光蝉一声呵斥,几乎是刚开口的瞬间,眼前人影一晃,殿中已经少了一人。
——祁仙君不见了。
下一瞬,陈光蝉正要一掠而起,眨眼间,殿中又少了一人。
那个叫白疾的师弟也不见了。
陈光蝉一口气憋住了,看着眼前剩下的一脸无所谓的两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是他成为藏春峰的大师兄以来,反应最慢的一次!
“师兄,你不追?”旁边的周逍遥好奇问。
陈光蝉幽幽看了师妹一眼,不语,疾速追出大殿,然而这一差池,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正殿里,司徒修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走了,周师姐。”然后一抬脚,溜溜达达从穿堂离开。
又回到正殿的陈光蝉:“……到底谁是丹霞峰的亲传弟子!他都不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