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善被一阵尖锐的头疼唤醒。
感觉脑袋像要炸掉。
他撑着额头,勉力坐起,余光忽然瞥到榻边有一大团黑黢黢的影子。
他一瞧之下,怔了片刻,原来是三个魔宫侍卫。
耳畔寂静,烛火昏黄。若非修仙者目力超凡,在这等昏暗的环境,还真难以看清。
只是,这三人怎么变得这般面目沧夷,难道魔宫的月俸不够开销了?
“属下有罪!”
三个高壮汉子“咚”地一声,面不改色往地面磕去,齐刷刷的声音铿锵有力。
但魔界早已免除了下跪的礼节,除非是……请罪。
“何事?”杨善几乎是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
他现在头疼得厉害,像有人拿着棒槌敲打一样。
三个壮汉你望我、我望你,最后是中间的莫七哑着嗓子,开口道:“尊主,属下无能。百余年过去,竟一直未能寻到尊主的踪迹。要不是七日前魔宫收到一封信,按线索一路找来,恐怕到现在还未寻到尊主……”
话音逐渐低下去,他们垂下头颅,是一个等候发落的姿态。
“——百余年?”
杨善缓了又缓,总算从这番话里勉强理清了三分思绪,然而头部一阵阵绞痛传来,令人难以思考,他抓着头,恍然发现从前灰白的头发,如今一片雪色。
全白了。
竟已经过去百余年了?
他不是和楚云陵在‘天堑’一战吗?后来发生了什么……杨善晃了晃头,混乱的脑海中忽然闪回几个零碎画面。
崩裂的空间……以及,幕后偷袭的黑手。
谁暗算了他?
“楚云陵呢,他是死是活?”杨善回神,立刻问道。他挥手让三人起身,一面盘坐榻上,运转功法,强行压制头疾发作。
这次的头疾来得凶猛,一阵阵锥心刺骨,估计神魂受伤不轻。
“尊主,楚云陵下落不明。”莫七道:“他师弟也一直在寻找,然而始终没有找到。属下揣测,楚云陵很可能已经死……”
“不可能,他是什么修为,你太小瞧他了。”杨善抬手打断了莫七,断然否定道:“他不可能死。楚云陵就是苟延残喘,本座也要亲手补上最后一刀。”
杨善拿出一道令牌,吩咐道:“发我秘令,让暗殿去找。楚云陵就算只剩尸骨,也给本座捡回来。”
“是。”莫七接了令牌,迅速发出讯息,一只骨翅鸟扇着翅膀匆匆飞走了。
杨善压下头疾,眸光扫视一圈,发现此处竟是一方修整极好的山洞,定是有意开凿的洞府。
“这是哪儿?”他问。
“回尊主,是东渊。”
东渊?天堑在北,东渊在南,二者相隔千万里,他怎么会在此地醒来?
杨善问:“你方才说收到一封信,信呢?”
莫七呈上一白纸,道:“尊主,那信……我们收到第二日,字迹便消散了。”
杨善接过一探,果真是一张废纸了。
他没再探究这些,毕竟百余年了,人还活着已经不错了。
他转而驱使魔息游走经脉,却是畅通无阻。
看来有人救了他,还在此后不断为他梳理经脉,却不知是谁?
魔息游走到气海,发现了异样。
龙丹?是楚云陵的龙丹!
杨善霎时气得牙痒痒,一切答案就在这颗龙丹中。
——是了,除了楚云陵那个伪君子,谁又会救魔界之人?百年前就欠了他一命,百年后又欠一命,以为自己会因此留手吗!
杨善恼怒之极,恨不得顷刻将龙丹掏出捏碎。他捏了捏眉心,冷静一想,龙丹不能离开主人太久,楚云陵势必要找他拿回,且先留住。
“罢了,回魔界。”
拿定主意,杨善从榻上起身,突然发现软榻下方垫了一整块灵玉,实在奢侈。
他当即将灵玉收入囊中,飞身出了山洞,鼻端却隐隐嗅到一股血腥气。
外边是一处断崖,山势陡峭。寒风袭来,絮白斜飞,积雪坠压松枝,天冷凝成冰棱。
几只白头黑鸦盘桓在崖边,嘴里啃食着什么,发出粗嗓的嘎嘎声,爪尖勾着一根撕裂的血色衣带。杨善天降横财的心情顿时被破坏了。
有人死在了这里。
见杨善目光所至,莫七忙解释道:“尊主,您沉睡期间有几只小妖,总朝山洞中扑去,属下便做主解决了。”
莫七说罢,心下打鼓。
他是杨善昔日亲手提拔的心腹,自然知晓这位尊主和上任魔尊大有不同。别的尚且不提,有一点是不喜见血。
而且他一旦出手,眼前总得蒙上一块红绸,不知是何缘故。
有人说新魔尊仁善,不忍杀生,但魔界的人听了,半夜都要笑醒,三岁的小魔都知道弱肉强食怎么写。
莫七放出一艘飞舟,一行四人离开断崖山洞。
毕竟是心腹下属,不待杨善发问,莫七便一五一十将魔界百余年间的变化说出。
“尊主您失踪后,久未露面,五域九海便不大安分了。魔宫有魔卫镇守,探子进不来,便派长老前来刺探虚实。殿中虽有您的留音石,不过您鲜少闭关……”
这位尊主上任后,十年间干过两件人尽皆知的大事,其一是往灵界仙门大派的太清宗不停地下战书,挑战太清宗未来掌门人——楚云陵。
其二,便是天堑一战之前,他代表魔界,与此前多有摩擦的灵界签订了《灵渊之盟》,约定了千年和平。
然后,魔尊和楚云陵一起消失了百余年。
仙门中人,向来与魔界不对付,楚云陵身为仙门翘楚,更是被魔宫侍卫们同仇敌忾,暗地调侃为“尊主欲诛之大敌”。
然而仙门的人那么多,不知这楚云陵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只他一人被魔尊盯上了。
新魔尊单给他一个人下战书。
魔卫们曾酒后分析,有魔说是夺妻之仇,有魔说是杀父之恨,也有魔说,仙门和魔门打一架还要什么理由,定是楚云陵欺魔太甚!猜来猜去,也没魔卫敢拱到魔尊面前问个究竟,不知是怎样的积怨,以至这位称得上“仁善”的魔尊,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下战书。
在当年,魔尊挑战太清宗未来掌门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两界尽知,连不相干的赌坊都开了盘。
魔宫中庆功宴都摆好了,却久等未归。
而今百余年过去,两界关于天堑一战的流言,也越传越离谱。
许多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莫七小心翼翼抬眼瞥向杨善,见他躺在榻间闭目,寻思说点高兴的,他道:“尊主您不在魔宫,时间一长总归瞒不住的。四位魔将大人便辅佐圣子暂代宫务,约束五域九海。幸好您早有预见,与灵界签订了灵渊之盟,魔界中人若主动生事,便视同叛出魔界。故百年余来,虽有小摩擦,但内外还算平静。”
杨善单手支颐,未有表态。他方才强压下去的头疾又汹汹而至,以至于服用了凝神丹后,头疾丝毫没有缓解,耳畔的话听一半溜一半,着实心神乏力。
莫七极有眼力地点了安神香,退了出去。
门扉合上,杨善再难维持淡然。
凝神丹不管用了。
脑仁如被恶虫啃噬一般,不知觉间,他唇瓣被牙尖咬破,唇角溢出一丝鲜红来,抓向手臂的指甲抠出道道血痕,触目惊心,疼了一阵,终于才如愿昏了过去。
然而不到一刻钟,又被神魂深处传来的阵痛唤醒,头疾之症加重,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杨善被折磨到几近失了神志,翻滚间“咚”一声不知撞到什么,狠狠磕了下,额角起了红。
“尊主?!”
门外,莫七三人闻声而动,即刻询问。
“……无碍。”杨善施了一个疗愈术,磕破的外皮恢复,他捋直衣袍,晃头提劲,将撞倒的木柜扶起。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抚琴声。起初清越柔和,如深谷回响,后琴弦相亲,似玉珠落盘,铮然清灵,颇有涤荡心尘之感。
最为关键的,是琴声中蕴含着某种奇异的法力波动。
杨善一时听得痴迷,待琴声渐低,忙嘱咐催动飞舟,追逐琴声而去。
直至一片禁空区域,飞舟跟着前方那数丈之远的三辆高大马车落下。
琴音正是从马车内传出。
又聆听少顷,杨善心神舒展,头疾竟有所缓解。
此时,前方驾马走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长须中年人。
积雪深厚,马蹄踏出嘎吱声,走至丈远,中年人遥遥一拱手,朗声道:“我家公子说,东渊人迹罕至,相逢即是缘分,请红衣前辈进车一叙,定煮茶相待。”
莫七三人均是黑衣,唯有杨善一袭红,这话自是邀请杨善无疑。
只是,正如这长须人所说,东渊人迹罕至,尊主被一阵琴声吸引本就奇怪,偏偏还只邀他一人,简直像……请君入瓮一般,莫七心下觉得十分蹊跷,想说什么,却听杨善爽朗一笑,痛快应道:“求之不得,只是前辈二字不敢当。”
他说罢,令莫七三人自便,自己疾掠前去。
迎着凛冽寒风,杨善衣衫飘动,轻盈似飞鸟,他来到马车几步之遥的地方,略一拱手道:“道友有礼了,在下杨善,散修一名。适才听闻公子琴声入迷,又得相邀,实感荣幸。”
琴声一停,静了须臾,传出阵阵乏力的咳嗽声,又是叫着“公子”的声音一阵关切。
杨善抬眼一瞧,有一个扎着小辫的姑娘掀开外层车帘,露出一片垂落的白纱帷幕。另一人身形瘦高,身着白衣,影影绰绰,端坐在琴台前,面孔看不真切。
巧的是刮了一阵风,偏偏带起白纱一角。杨善窥见一双如玉般的手,安放在琴弦之上,瓷白修长,指骨分明。
“前辈,请入车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