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了,长风玄问:“你也发现不妥了?”
“嗯,地垫附近的脚印杂乱无章,绝非正常离开该有的痕迹,大概遇到紧急或危险的情况,须得立即动身,来不及收拾,不得已才留下的。”
“所以你是故意随我到河畔的?”
“嗯,难道你不是察觉地上的痕迹有异,才借口到河畔察看?”
长风玄轻笑,是啊,她能发现,柳岄亦非等闲之辈,顿了顿,她问:“你有何发现?”
“河畔的香蒲成片倾伏,不像是风吹倒的,应是成年男子或身形相当的动物压倒的。岸边河沿有被蹭塌的迹象,垮塌的地方与旁边的颜色明显不同。河畔的树上也有被抓挠的残迹,我估摸着是几名成年男子察觉异象,来到河畔探察,有什么突然发难,他们被强行拖拽,有人死死抓住树干,最终不敌被拖入河内。”
长风玄目露欣赏之色,细细打量他片刻,柳岄手指略微蜷曲,心头有些紧张,脸上尽力维持淡定从容。
长风玄折扇敲了敲手心:“与我揣测的相差无几,他们曾交过手,树上有两处剑气留下的痕迹,位置约莫……”她想了想,用折扇轻点柳岄心口的位置,接着道:“约莫是这里,料想那东西形体与人相仿,说不定……就是一个人。”
柳岄被她点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听着她的分析,先是一惊,而后反应过来,她指的“人”,意思是有着人身长着人脸的“人”,可世间真有此物?
长风玄解释:“它或可幻作人形,或可发出人声,诱引人靠近河畔,再趁人不备,将他们拽入水中。这个猜想是否更为适合?”
柳岄蹙眉,若当真存在这种东西,他们岂非防不胜防?
长风玄阖眼,头略微上仰,似在聆听,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问:“阿岄,你听到什么了?”
柳岄凝神静听,万籁俱寂,他浑身一个激灵,便听长风玄道:“嗯,没有丝毫声息,好像除了我们四人,这里没有任何生物。昨夜的宿所尚能听见虫鸟鸣叫,今日未时起,我已听不到除了我们四人外的任何声音。”
柳岄暗暗心惊,长风玄对外界事物洞察细致如斯,那两处剑气划痕,他方才没觉察到,沿途追查踪迹,她竟能分心留意到细小声音的消失。早知她深藏若虚,若非与她朝夕相对,恐怕连她露出的珠丝马迹都寻不到。
长风玄归结:“它应是藏在水中,擅伪装,尚无法确定是伪装成人、声音还是心魔,总之它有轻易接近人的本事,力量比人大,几名成年男子都比不过,动物怕它,越靠近它的地方,动物越少,直至杳无踪迹。该不该与蛮儿说,你做决定。”柳蛮本就胆小,若是将此事告知她,怕是睡都睡不着了。
柳岄思忖片刻,沉声道:“阿铭想必也发现了此处的蹊跷,若是单单瞒着阿蛮,身处险地,遇上危险她更难以应对。”
裴铭若非察觉此地蹊跷,才不会允许自己与长风玄一同外出,不过是既不愿拂了她转悠的心意,又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罢了。
“嗯,让蛮儿有所防备也好。”
两人回到住处,柳岄言简意赅将两人的推论讲完,柳蛮果然吓得脸色发青,眼神止不住四处飘忽,生怕那玩意儿从哪个犄角旮旯窜出,她挪动身子,离长风玄越来越近。
长风玄索性拽她到身边,让她挨靠着自己,边伸手为她拍背边宽慰:“蛮儿,我们摸清它底儿了,它想暗算偷袭都不容易,况且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你愁什么?”
柳蛮说话都带上哭腔了:“岚岚,若是我们推断出岔,那我们对它还是一无所知啊!”
“你紧跟着我,凡事我顶着,绝不让你受伤,这样总行了吧?”
柳蛮笑了,笑得怪异,眉头皱起,眼泪汪汪的,嘴角却扯出了一抹笑,简直是哭笑不得的写实版,嘀咕:“岚岚,你也就比我虚长两岁,别太逞强。”长风玄只是笑笑。
柳岄深深看长风玄一眼,自她入湖救起裴铭和庞青玉,他就知道她不似面上柔弱,而后在黑洞险些溺亡,明明一入黑洞就骇得脸色发白,依然与他同往探洞,再则以身作饵诱出内鬼,即便被裴四长老盯上亦无所畏惧,此时,又以纤瘦的身躯,护在柳蛮身前,她过往的经历里,何事让她即便面临死亡,也绝不退缩呢?
柳岄余光瞥到裴铭一脸忧色,知他定是也想到了这一层,心中暗叹,不知裴篱为何在长风玄体内,若是裴篱之死与长风玄有关,裴铭大概会再次痛不欲生吧,他忽地对揭露真相有些迟疑了。
夜里,长风玄恍惚间听到极细微的声响,似有人在呼唤,不知为何,她脑子昏昏沉沉的,十分难受,她甩了甩头,想甩掉被箍住脑袋般的不适感,却怎么也甩不掉,迷蒙间身侧的人动了动,而后似在朝远处走去。
身侧的人?她左首边是柳蛮,右首边是裴铭。方才的应当是……柳蛮!柳蛮离开了?是因为那诡谲的声响吗?
长风玄努力维持最后一丝清明,手心在折扇侧面轻轻一划,手心瞬间刺痛,头昏脑涨之感顿消,她猛地翻身,朝着柳蛮离开的方向追去。
月色皎洁,晨星寥落,即便没有火把,也能隐约看到林中景象,适应夜间视觉后,长风玄加快步伐追犇。
待她撵上时,柳蛮已临近河畔,似无知无觉,木然朝着河面走去。长风玄看到柳蛮前方,水面上浮着一个“人”,那人几乎完全站在河面,只余双足在水底,身上披着金纱衣,躯体若隐若现,双手交握于胸前,口中不停呢喃,神态肃穆虔诚。
长风玄霎时间头痛欲裂,她跌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胸腔剧烈起伏,似有什么行将破体而出,十月中旬的夜里,长风玄大汗淋漓,昏倒在地。
次日卯时,长风玄睁开眼,见到两棵大树冠盖相交,她回来了?何时回来的?如何回来的?难不成昨夜只是梦了一场?
裴铭看到她醒了,急忙探身过来:“岚岚,你好些了吗?”
长风玄倏忽坐起,起得太猛,眼前一阵漆黑,她阖眼适应了会儿,继而环顾四周,没瞧见柳蛮的身影,她着急问:“兄长,蛮儿呢?”
裴铭眉头微蹙:“岚岚,阿蛮……不见了。今日醒来,你们都没在,我和阿岄分头出去寻你们,后来阿岄抱着你回来,说是在河畔发现的你,而阿蛮……”
长风玄抱膝而坐,头深深埋在膝间,她才说过,遇事她顶着,如今……柳蛮在她眼前被人捉走,她脑中一片混乱,昨夜昏厥前她几乎就要想到了,最为关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头又开始跳痛,汗从额头、鼻尖渗出,长风玄攥紧拳头,咬着下唇,挺过一阵又一阵剧烈头痛,痛得她身子都止不住颤抖。
裴铭看到她无端浑身颤动,不觉惊呼:“岚岚,你是不是哪儿不适?快告诉兄长!”说着边将她整个搂在怀内,抚揉着她的发顶:“岚岚,兄长在这儿,兄长在这儿……”
长风玄突然抬起头:“兄长,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
裴铭不明白她想起了什么,但瞧她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下唇还有深深的齿印,心头抽疼不已,他摸摸她头,艰难扯出一抹笑:“嗯,想到就好!”
“兄长,你们在此等我,切莫轻举妄动,我有法子解决,蛮儿会没事儿的!”
长风玄没给裴铭回话的机会,起身便朝来处疾趋而去,裴铭略一犹豫,便失了长风玄的身影,心头既是担忧又是疑惑:她到底想起什么了?
柳岄回来,没见到长风玄,蹙眉道:“阿铭,岚岚呢?”
“她回去了。”
柳岄急道:“回哪儿了?你让她独自离开?阿蛮才被捉走,若是岚岚……”
没等他说完,裴铭便道:“我有什么办法!她说想到如何对付那东西,还说阿蛮会没事,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就离开了。我怕我们都走了,你会担心,迟疑了这么一会儿,就没了她身影,你以为我不担心吗?”
吼完,裴铭眼眶都红了,柳岄心知是自己急切了,他拍了拍裴铭肩膀,垂首坐下,不再言语。
柳岄此刻只觉百爪挠心,才过了一夜,阿蛮被捉,出去寻了一圈,回来连岚岚都离开了。他心头火急火燎的,无处发泄,更不知该气谁,若昨夜自己及时察觉,便不会出现如今的局面,若岚岚肯信任自己,他们两人合力,起码能护住阿蛮。岚岚对冥枭,想必是毫无保留信赖的吧!想到冥枭,他心头一阵钝痛。
柳岄裴铭各坐地垫一头,相对无言。柳岄估算着,他们从巨石处到这儿,用了不足五个时辰,长风玄往回赶,途中不必耽搁,来回至多八个时辰,蓦然想到她连吃食都没带,又得饿肚子,她在女子中身形偏高,快赶上他唇角处了,奈何身子纤瘦,每回拉她手腕,都怕一不小心拗断了。不知她要到何处,现在又在哪儿……
柳岄正想得入神,倏然有脚步声传来,心头狂喜,循声望去,见是六名门生,其中一位女子,有过数面之缘,正是庞之瑶,想来余下的皆是庞氏门生了。
柳岄与裴铭无意与庞门人深交,两人都没作声,庞之瑶款步而来,及至近前,向两人施礼:“柳公子,裴公子,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两位,实乃幸会!”
两人族中的教养严苛,他们做不到对庞之瑶视而不见,两人起身还礼:“庞姑娘,幸会。”
庞之瑶忽略两人的疏离,语带笑意:“柳公子,怎么没看到阿蛮?”
柳岄面色沉了沉:“她不在。”
“可是不见了?”说着便哀愁长叹:“唉!青玉也在附近不见了,我们往回赶,便是为了寻她!”
见两人并无接话的打算,她继续道:“她失踪整整一日了,没准已经遇害,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让她孤伶伶的。”
柳岄冷淡开口:“你为何猜想她遇害了?”
“整整一日,被拽进莱河,我们冥潜最长才两个时辰,她如何能活?”
庞之瑶见柳岄脸色难看,宽慰道:“阿蛮才失踪,保不准还活着,若是你有意救她,不妨与我们一道,我们准备下河,能救回青玉最好,即便救不回,带回她的尸身也是好的。”
柳岄心乱如麻,一会想到长风玄的嘱咐:别轻举妄动,有法子解决,柳蛮不会有事;一会庞之瑶的话在耳边回响:冥潜最长两个时辰,保不准还活着,救她……
柳蛮冥潜勉强过关,情急之下绝达不到两个时辰,等岚岚吗?岚岚来回至少八个时辰,她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安慰之言罢了。去救吧!至少尽力了,即便结果不如人意,日后也毋须后悔。人生能少一件后悔事,亦是幸事。
柳岄扫了眼庞之瑶身后五人,武功算不得上乘,那五人连同他,应当可与那东西一战,胜负难料,不知庞之瑶身手如何,若庞之瑶身手不输岚岚,他们便有六、七成胜算了。
柳岄问:“何时动身?”
裴铭一把拽住他胳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阿岄,岚岚让我们别轻举妄动!”
柳岄心中烦乱,语气不由重了些:“岚岚回来至少得八个时辰,那时阿蛮指不定……”
裴铭只觉难以置信:“阿岄,你信庞之瑶,不信岚岚?”
柳岄急了:“不是!阿铭,我……”我什么呢,做出这个决定,难道不就是不信任岚岚吗?可这与信任无关,他只是做出最合理的选择,他并非不信任岚岚……
裴铭已然松开了他,背对众人坐回地垫上,柳岄看了他好一会儿,对庞之瑶几人点点头,一起前往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