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玄吃得不多,一根排骨下肚,已撑肠拄腹,索性找了几片较为完整干净的荷叶,边把一只烤前腿儿包裹起来,边道:“我们也该收拾收拾,沿着莱河往上游寻去,恰好我们有食物,吃食不必忧心,只需尽快找到牛羊丢失、鱼群灭迹的因由,一举解决就完事了,我可不想再饿肚子了。”
柳蛮手捧着一大块烤猪腿肉边啃边含糊道:“喏是哦们走到莱壳沁头没找到呢?”
长风玄叹气:“蛮儿,食不言,吃完再说!”接着又道:“若是走到莱河尽头都没找到,那也没事,往回再找啰!”
瞬间一片寂静,连风都滞凝了,裴铭脸色一言难尽,吞吞吐吐问:“阿岚,我认为筹谋详尽些许,或许相对好些,你看如何?”
长风玄随口说:“鱼群消失的踪迹我们肯定找不到了,水里可无迹能寻,所以我们需沿途察看有没有牛羊的骸骨,或者大型拖拽的痕迹,若是找到动物骸骨,说明牛羊多半在那里被吃掉了,而吃掉它们的东西应当就在附近。若是有拖拽的痕迹,说明那东西将牛羊带回它的地盘了,我们追踪过去便是。”
柳蛮听得目瞪口呆,方才长风玄说的“找”包含这么多讯息?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都不够用了。
柳岄思量片晌,沉吟道:“我们沿途查找痕迹时,须留神树上或者沟壑洞穴之类,那东西或许藏身于内,若是要到隐秘处,必须两人以上同行。另外,还得留意河畔,鱼群灭迹最大可能发生在河中,或许那东西不仅能在地面行走,也可在水中觅食,总之,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危险,途中心里都得绷着一根弦,不到最后一刻千万别松了。”
柳蛮有些意乱心慌,哆哆嗦嗦,话里都带了颤音:“不……不会吧,那东西吃鱼牛羊,应当……不会吃人吧?”
裴铭泼她一盆冷水:“说不准,也许只是还没吃人,或者吃了没被发现。”
柳蛮徹底蔫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时不时抖瑟一下。
长风玄有些心疼柳蛮,走过去搂住她肩头,一用力,后背拉扯着疼,她低低嘶了声,忍住了,转而安慰柳蛮:“蛮儿,到时你别冲前头,只管往我们身后躲,你堂兄武功在同辈里可是数一数二的,阿铭身手也不错,再加上我,怎么着也不至于让你受伤,即便要与那玩意同归于尽,还得留你哀悼不是!”
柳岄和裴铭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什么意思啊这是?合着长风玄已然将他们身后事都安排上了?
长风玄忽略两人不甚友善的目光,指着包裹好的烤猪腿和借来的镬,颐指气使道:“阿铭,待会儿还镬时捎带上这烤猪腿,总不能白白用他人东西。”
裴铭顺从点头,“嗯”声应了。
柳岄实在看不惯长风玄这态度:“岚岚,怎么说阿铭也比你年长,你不能因着他性子好老指使他。”
长风玄脱口而出:“要你管,他是我兄长!”话未落音,长风玄怔住了,这话是她说的?确实经由她口中说出,但并非她“说”的。
裴铭神情古怪,既大惑不解又心潮澎湃,他早已察觉长风玄身上有裴篱的影子,如今由她亲口印证,只觉狂喜铺天盖袭来,却又有种失真的迷离恍惚,在眼前朦胧迷幻的虚影中,他紧紧拥住了妹妹:
阿篱,你终于回来了!我从不曾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你,看到书案上的毛笔,便会想起你儿时贪玩,在我练字时捣乱,硬要抢走我手中的笔,自你失踪后,那枝毛笔我便再也没碰过。
看到后花园里鲜花遍野,又想起你央我采花,你嘟起小嘴的模样,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日久弥新。
桌上的桂花糕,总让我忆起与你偷跑出去的那日,当时多害怕啊,此时回想,只有流连忘返及满腔苦涩,娘亲得知后,桌上再无桂花糕。
可我对你的念想,不曾因桂花糕匿迹而消逝,反而变本加利,阖眼时你嘻笑怒骂,睁眼时你调皮捣蛋,耳朵听到你时而甜腻时而嗔怒唤我“兄长”,鼻尖萦绕着你的气息。
每当我祈愿你活得好好的,梦里便会出现浑身是血的你,你哭着喊着说:“兄长,我已经很久没东西吃了,我很饿啊!身上还有很多伤,太疼了!”你瘦骨伶仃,小小一只,缩在一个黑漆漆的角落,瞪大双眼看着我,我都不敢抱你,我跌跪在你身旁,伸出双手离你不足毫厘,那毫厘却似无法跨越的天堑。
我匍匐在地,失声痛哭,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滞痛,痛得只能屏住气息,手按住胸口,却感受不到一丝跳动,我想,死了也好,就这么陪着阿篱吧!你流着血泪,猛地用力一推,我在床上惊醒,痛彻心扉,泪流满面,我知悉你想我陪你,却又不愿我陪你,你情愿独自一人缩在那个逼仄的角落,暗无天日。
每回惊醒,我都悔恨没有好好抱抱你,可再次看到你瘦弱得仿佛经不起一丝轻抚的身子,我仍旧只能按纳住满腔希冀,硬生生将手停你离你咫尺的位置,感受手上传来的你的温度。
长风玄神色迷茫,她尚未厘清事情的因由,便被裴铭紧紧抱住,觉察到颈项间有水滴滑落,她直愣愣地呆立着,靡知所措。
柳蛮早已震惊得六神无主了,她求助似的看向柳岄,柳岄则眉峰紧拧,直直盯着抱在一起的两人,长风玄唤裴铭兄长,然而长风玄的年纪比裴篱大三、四岁,她绝不可能是长大后的裴篱,难道有使人加速老化的药剂?但长风玄与裴铭样貌相差也太大了,且她的样貌与幼时的裴篱亦无相似之处,这事太蹊跷了,简直令人无从下手。
柳岄看着茫然的长风玄,知她定也是惛惑不解,再看向情绪激动无法自控的裴铭,叹了口气,过去拍拍裴铭肩膀:“阿铭,先放开岚岚吧,你吓着她了。”
裴铭万分不舍松开了长风玄,在梦里多少回想抱不敢抱,好不容易抱住了,却又不忍吓到她。
裴铭侧头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岚岚,你唤我兄长,我真的太激动了,未经你允准抱了你,是我冲动了,你别生气,好吗?”
听他低声下气且语带讨好哄自己,长风玄眼眶酸涩泛红,心底涌起一阵悲凉,不知为何,她也很想抱抱他,这个念头似在心头旷日积晷,像是许久以前,心里被撤下一颗种子,不知不觉中,种子生根发芽,疯狂生长,等她觉察,藤蔓已将她的心包裹得严严实实,种子的想法与她的想法交错出现,连她自己都无法区分。
长风玄遵循心底的想法,头抵在裴铭胸膛,手轻轻环上他腰身,她体察到他僵了片刻,旋即紧紧回抱着她,长风玄阖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泪,那滴泪在夕阳的映衬下,泛着血色。
夜里,裴铭已把镬和烤猪腿儿给友人送了过去,柳岄也领着长风玄和柳蛮到昨夜更衣的树洞换药更衣完毕。
四人围坐在火堆旁,裴铭的目光不时落在长风玄身上,他心绪依旧难以平复。长风玄成了他的妹妹,他虽诧异,却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认为理应如此。
他刚结识长风玄,便在她身上看到了裴篱的身影,出于心底对妹妹的惦念,他迫切渴望与长风玄亲近,于是他主动靠近她、关心她、守护她,甚至觉得,只要她陪在自己身畔,无论以何种身份,他都不介意。
如今,长风玄竟真的是自己妹妹,裴四长老说裴篱死了,长风玄难不成是妹妹借尸还魂?
长风玄明了他们的心思,主动开口:“我心底似有一个黑洞,我不知里头是什么,从我失去那段记忆伊始……”
柳蛮惊呼出声:“啊!岚岚失忆……”柳岄扫她一眼,柳蛮立马住口。
长风玄没有理会,接着道:“不时有不属于我的想法自黑洞里冒出,来到裴城,遇到阿铭,这种感受愈发强烈,黑洞里似住了个人,他渴望与阿铭亲近,他关心阿铭,他在阿铭伤心时会落泪,而我的身体,靠近阿铭时便受他支配,阿铭说过我身上有裴篱的影子,那时我便揣测,黑洞里的是裴篱。可为何裴篱会在黑洞里,我真的一无所知,但我会一直追查,直至剖出真相。”
语毕,裴铭三人只觉不可思议,柳蛮含糊问:“岚岚,有没可能,你被……裴篱鬼魂附身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裴篱死后才能附你的身,她如今只是失踪而已。”
无人出声回应,气氛一下冷得让人心底发寒,长风玄脸色有些苍白,勉力一笑:“我也不知这算是裴篱附身还是怎么回事,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余下的便要继续往下查了。”
柳蛮低声问:“裴篱附身?裴篱死了?”
裴铭的脸色比之长风玄有过之而无不及,柳岄缓缓点头,算是回应。
柳蛮曾见过那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小姑娘,可爱娇憨,总爱缠着她一起逛花园,给她带自己喜欢吃的点心,知她不擅泅水,还扬言要教她,那个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走在她前头的小姑娘,死了?柳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低着头,眼泪“啪嗒”滴落草地,瞬间湮灭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