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柳岄如愿看到刚起床,意识尚未清明,呆呆愣愣抚着右臂伤口的长风玄,那模样与受惊的梅花鹿一般无二,果真如他料想般有趣!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让他脸色骤沉,长风玄进浴室更衣后,裴铭无比自然地为长风玄收拾床铺,摆正枕头,折叠被衾,神情专注且虔诚。
柳岄今日特意早回,本只为看长风玄吃惊的小表情,不成想会看到这般场景。
长风玄更衣完回来,悠闲坐在桌旁,烧水沏茶,烫杯斟茶,只有三杯,大概空缺的那杯才属于他。
柳岄如鲠在喉,寝室内就他知晓长风玄右臂受伤,以她的机敏,指定知道为她包扎伤口的人是他,她不道谢便罢了,此时他就坐她对面,斟茶怎就独独少了他的份?
柳岄憋着一口气,死死盯着长风玄,誓要盯得她难为情,尴尬,愧疚……
长风玄抬眸迎上柳岄的目光,眼神轻飘飘的,柳岄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错觉,他跟人较劲,人家根本不上场,徒留他唱独脚戏。
此刻的他比惨败更受挫,至少惨败意味着交过手,而他,对手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柳岄轻笑一声,在长风玄疑惑的眼神中,执起茶杯细细品尝,长风玄还未作出反应,柳蛮难以置信:“堂兄!你……你怎么饮了岚岚的茶?”
“茶杯刻名字了?”
长风玄冷着脸,先指自己的凳子,随后指着茶杯原来的位置:“这里!是我日常坐的位置,这茶,是我方才亲手沏的!而你,饮的是我的茶!”“亲手”着重语气。
柳岄蹙眉,抬眸撞上长风玄的目光:“寝室内有四人,你斟三杯茶,我以为你不渴 。”
长风玄笑得人畜无害:“柳公子,抢茶这种事,不觉丢份?”
柳蛮倒会见缝插针:“是啊,堂兄,平日里你都不与我们同饮……”在柳岄淡淡甩出一记眼刀后,柳蛮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风玄怒其不争,眼神示意柳蛮:蛮儿,再不反抗,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柳蛮以手背蹭了蹭鼻尖,佯装没看懂挪开目光。
裴铭顿觉头疼,不过是叠被子的工夫,怎又斗上了,知道的这是寝室,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斗兽场呢!
裴铭将最后一杯茶端到长风玄面前:“阿岚,若你渴了,便先饮这杯。”说完,他动手为自己斟了杯茶,边坐边示意柳蛮入座。
长风玄冷笑:“呵!有的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茶都不会自己斟,还自诩兄长,可别带歪我们乖巧懂事的蛮儿。”
柳岄与裴铭一口茶险乎喷了,她将“乖巧懂事”与“柳蛮”绑在一起?莫不是对“乖巧懂事”有所曲解吧!
柳岄懒得理她,再与她多说几句,怕会英年早逝。
经过一整日的讯息梳理与归纳,长风玄迫切想进龙吟山庄调查裴三长老与裴四长老。
窄桥作为最后的抉择,只能硬闯,液坞的水墙若是有漏洞,且她又能突破,相信这团乱麻很快便能厘清。
长风玄虽心事重重,晚膳过后,仍悠闲地在寝室忙活。
柳岄回到寝室,看到的就是长风玄低头专心致志对着茶杯,他一时没猜到她在做什么,只下意识认为她在作妖。
果然,柳岄绕到长风玄身后,见她拿着一根粗针在茶杯上刻字,顿觉哭笑不得:“你这是在做什么?”
长风玄刻得十分认真,乍听到身后传出声音,吓得手一抖,针扎到手指:“你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么?突然在人背后讲话,抽疯吧你?”指头冒出血珠,她想也没想含入口中,狠狠乜了柳岄一眼。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是做了多少亏心事,才怕得白日里都听不得人话?”柳岄看她吸吮指头,心中有愧,语气便缓和许多。
“‘人话’?你就一黑心鬼,存心吓我。”
柳岄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正名:“我进寝室后与阿铭交谈了好一会,是你莫不关心!如此专注,在做什么呢?”
长风玄将茶杯上的刻字展示给柳岄看,下巴一抬,嚣张道:“给每只茶杯定个主子,免得某些人借故越界,拿着我的东西碍我的眼,还给我气受。”明白了,这是对他早上说的“茶杯刻名字了”作出的反击,好样的!
柳岄提醒她:“这套茶具为裴门所有,你私下里将名字刻上,即使裴门管事不追究,就不为日后可能接手的人考虑?拿着刻有他人名字的茶杯饮茶,想想就觉得膈应。”
长风玄笑得分外妖娆:“不必为接手之人考虑,这套茶具我会买下,未来三年内这套茶具将一直跟随我们。”
柳岄简直匪夷所思,长风玄的脑结构指定异于常人,谁会为了旁人一句无心的话,在茶杯上刻字,买下整套茶具,还信誓旦旦要带在身旁。
柳岄看向长风玄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关爱的神色,长风玄头皮一麻:这眼神怎么回事?被吓傻了?
夜里,长风玄听着三人的呼吸,笃定柳蛮沉睡,她蹑手蹑脚唤醒柳岄与裴铭。
长风玄再度盘坐在昨夜的古树底下,另外两人习惯自然围坐一旁。
长风玄手持折扇,轻触柳岄面前的地面,柳岄顺着折扇往上,扫过她纤纤指尖,椭圆甲背,修长的手指,光滑的手背,纤弱的手腕,露出袖口的一小截纤巧柔韧的手臂,被掩盖在衣袖下的伤口,曲线流畅的脖颈,漫不经心的表情。
长风玄启唇:“进龙吟山庄的法子,你说说看呗!”
柳岄真想夺过折扇敲她脑袋,平日里对他满不在乎,遇事净让他出谋划策,阖着他柳岄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妙计锦囊,需要时翻出来,没用时丢犄角旮旯?
柳岄没好气地睨她一眼:“阿铭是裴门未来的少宗主,液坞是裴门特有的水怪,他不比我清楚?你不问他来问我,是太瞧得起我呢,还是在埋汰我呢?”
裴铭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长风玄笑得粲然:“在我心目中,柳公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穿越水墙于你而言,应当轻而易举。”
柳岄皮笑肉不笑:“长风公子过誉了,实不相瞒,我对液坞不甚了解,更不知晓穿越水墙的法子。”
长风玄哼了一声,撇过头看空气。
柳岄也没空管她,问裴铭:“阿铭,你对液坞熟悉吗?液坞形成的水墙可有漏洞?”
裴铭思索片刻,叹了口气,语气明显低落:“我对液坞也知之甚少,液坞的秘密由历届掌门保守,祖父与爹应当知晓,但并未传与我。”
柳岄窥见长风玄头虽扭到一边,耳朵却高高竖起,不错过只言片语,不由失笑:“你在裴门多年,难道不曾听闻关于液坞的言论或传言?”
裴铭蹙眉:“倒是曾听过一件关于液坞的传言,但真假无从考证。传闻液坞的水墙以液坞为界,上下百尺,会吸附人的灵魂,一旦触碰便被嵌入其中,无法摆脱,唯有死亡。液坞有记忆,但凡被它们识别为‘危险’者,无论人兽,均会被徽记,靠近后被嵌入水墙的存活时辰骤减,常人嵌进水墙后尚有一个时辰等待救援,而被徽记为‘危险’者,只有一刻。据说有一把钥匙,可打开或封锁水墙,但我并未亲眼见过。”
听到这里,长风玄与柳岄倏然对视,他们内心翻起惊涛骇浪,水墙的钥匙,他们见过,那块雕刻着漩涡纹的方形白玉!
那日嵌进水墙的四人得救,是因裴三长老用玉佩打开了水墙,而后裴三长老受内伤,则是重新封锁水墙所致。
柳岄率先回过神来:“阿铭,确实存在可开或锁水墙的钥匙,钥匙是块方形玉佩。那日裴三长老领我们前去救人,我们亲眼看着他将一块玉佩置于水墙上,玉佩发出幽光,而后水墙消失,四人得救。后来裴三长老令我们先行浮出湖面,封锁的过程我们没有看到,但裴三长老与我们会合时受了内伤,想必封锁水墙需耗费不少内力。”
长风玄折扇有节奏地轻敲手心,低垂眼帘,喃喃:“即便有钥匙,钥匙由裴三长老保管,我们拿不到,就算能拿到,我们知道如何打开水墙,却不会封锁,要不……让裴三长老再次打开水墙,我们趁机潜入龙吟山庄查探?”
裴铭不明所以:“如何让裴三长老打开水墙?”
“我佯装不小心被嵌入水墙,你们请裴三长老打开水墙便是。”
柳岄胸口滞闷,堵得他几欲喘不过气来:“你活得不耐烦了是吗?若想死不必如此麻烦,与我说,我帮你!”
长风玄只觉莫名其妙:“你抽什么疯?这个法子可以让我们通过水墙,你不也想查出内鬼?”
柳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闭了闭眼,缓解眼前发黑的不适:“长风玄!你是被液坞徽记过的人,嵌在水墙内,你只能存活一刻,倘若裴三长老没带玉佩,你会死;救你途中有任何阻碍,你会死;一刻内裴三长老没能打开水墙,你会死!为了所谓的真相,你连命都可舍弃是吗?”
裴铭不解,急切道:“阿岚何时被液坞徽记?”
长风玄语气放缓,似安抚又像自我惑蛊:“你们不必忧心,我是否真的被液坞徽记,谁也不能确定,阿铭也说了,被液坞徽记嵌入水墙存活一刻是传言,无法被考证,兴许都是假……”
话没说完,便被柳岄蛮横打断:“假使都是真的呢?你拿性命去赌?嗯?”
长风玄一噎,内心的不安更甚,语气不善道:“那你说怎么办?”
柳岄生生压下胸口横冲直撞的烦闷,抬手按揉额角,减缓头侧的疼痛,深深吸气:“方才阿铭说过‘液坞的水墙以液坞为界,上下百尺’,那百尺以外呢?是否没有水墙?若是水墙真的只达液坞以下百尺,只要有比百尺更深的地方,便是我们要找的漏洞。”
听得此话,裴铭和长风玄同时眼前一亮,这的确是个更稳妥隐秘的法子。
但长风玄还有一丝忧虑:“你说的漏洞需确保传言为真的情况下才存在,若传言仅仅是传言呢?”
柳岄似笑非笑瞥她一眼:“长风公子连死都不怕,竟怕试验一个不危及性命的法子?”
裴铭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长风玄被呛得半天接不上话来,索性脑袋一甩,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柳岄对此只是笑笑,问裴铭:“阿铭,裴三长老与裴四长老谁更可疑?我们进了龙吟山庄,能查探的时辰必然短暂,且我们只有三人,现下须得明确更为可疑之人,商议周全的调查策略,否则一旦打草惊蛇,日后要想再揪出内鬼,希望就更渺茫了。”
裴铭认同的点点头,脸色沉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查探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且此人极可能是害自己妹妹失踪的内鬼,他无法做到不怨不恨不怒不悲,他咬牙试图平复心绪,回溯两位长老的可疑之处。
裴铭正想得出神,忽听柳岄问长风玄:“你昨夜最后呢喃‘裴四长老’,是因裴四长老有可疑之处?”
长风玄听得柳岄没头没脑的问话,茫然看着他:“我何时说过?”顿了顿,又道:“但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
柳岄与裴铭同时看向长风玄,异口同声:“什么法子?”
长风玄慢条斯理道:“你们忘了?我手上有裴篱失踪时带在身上的陶埙,若内鬼看到我拿着那个陶埙,他怎么着也会惊慌失措吧,即便只是表情起了一丝一毫的波澜,只要能确定谁更可疑,还愁真相查不出来?”
柳岄细想一会,蹙眉道:“若内鬼没看到过那个陶埙,这法子便行不通。”
长风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柳公子难道怕试验一个不危及性命的法子?”
柳岄被噎得好一阵没说上话来,他没好气地斜乜了长风玄一眼,觉得此人当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忍不住呛她:“若是内鬼认出陶埙为裴篱所有,你便暴露了。”言外之意是:内鬼会提防她甚至根除她。
长风玄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没那么蠢来自投罗网,否则怎会整整九年都没被揪出?此人心思缜密,要找出裴篱失踪的线索怕是不易。”
“裴门长老手下多少人手?他要杀你何须亲自动手?动动指头便能要了你的命。”
“柳岄,阖着你是来打击我助长敌人威风的?你巴不得我死是吧,你咋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呢?”长风玄是真被气得脑袋冒烟。
“非是我不盼你好,你做事太冲动莽撞,不顾后果,假使暴露后有性命之危,又该如何?”
长风玄双臂环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我这是将后背交予你们,信任你们,只要你们不辜负我的信任,我又怎会有性命之忧?”
柳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可置信道:“你将后背交予我们?你对我就如此信任?”
长风玄嗯了一声,指了指裴铭:“主要是信他。”
裴铭一脸的受宠若惊,主要体现在“惊”字,柳岄如鲠在喉,好半天没缓过劲来,还是裴铭率先回神,轻咳道:“阿岚,我认为阿岄所言甚是,不若此事择日再议?”
长风玄摆摆手,一脸决然:“我意已决,你们不认同这法子,不参与便是,我出事绝不连累你们。”
话音刚落,柳岄便一言不发离去,脸色阴沉得大概能与暗夜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