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凌是被嗡嗡的嘈杂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面前是褪色的棚顶和床帘,一根早该淘汰的输液管晃悠悠悬挂在半空,被床帘围起的空间非常逼仄,动一动手就会碰到。
“17床!17床的病人低血容量休克了!”
“这边来点人,患者下肢糜烂,需要紧急更换机械义肢!”
“这个月公益接诊名额已经满了,上午刚收治了最后一位。”
“缴费请这边走——”
“还有没有镇痛剂?”
“这个月他妈才刚3号!”
“……”
兰凌动了动,许久未感受到过的沉重和酸痛瞬间涌起,他的记忆早对这种感觉模糊不清,就像对这破旧而乱糟糟的环境一样。
兰凌手腕用力,坐了起来。
老旧的病床随之吱呀呀响起来,床帘被“唰”地一下拉开,一个面容疲惫的白大褂站在那,头也不抬地对着光屏快速输入。
“26床公益收诊病人已经苏醒,身体状态稳定,可以出院。”
白大褂举起一只光刻章,像超市验货似的对着兰凌“滴”了一下,扭头就往下一个病床走。
“滴,请出院患者尽快腾出病床。”
手背上的输液针被自动拔出,床头的旧机器一秒不耽搁,紧跟着响起机械冰冷的电子音。
“滴,请出院患者尽快腾出病床。”
面前是一个设施陈旧,拥挤而繁忙的医院,墙壁因为潮湿而呈现淡淡的灰绿色,病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而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好像流动的霉菌,一刻不停地穿梭其中。
兰凌从床上下来,避免占用公共资源。
过亮的灯光和周遭浮动的气味让他很不适,兰凌闭上眼睛,两秒后睁开,把反胃感压下去。
他尽量不碍事地走到角落,回过头,看见26号病床上已经躺了另一个人。
看得出来,这间医院的医疗资源确实很紧张。
那么,兰凌冷静地思考:我为什么会在这?
这里虽然忙得像打仗,但观察那些患者的病情,并不是战地医院该有的情形,而且——
以常理来讲,如果最高指挥官受伤需要医治,应当不会被安排在这样的群体诊室,更不可能在醒来的下一秒被勒令腾出病床。
“喂,别挡道!”
有人急吼吼地撞过去,回头瞪了兰凌一眼,却在看清他的脸时闪过一丝惊艳,莫名温和了一点。
“嗯……没事的话前面左拐医院大厅。”
兰凌被那一下撞得一个踉跄,这件事本身带给他更多的不解,相比之下,对方突兀缓和的态度反倒不算什么。
兰凌稳住自己,果断转身,将消防楼梯间推开一条缝,悄无声息地闪了进去。
楼梯间里没人,只有经年不曾开启留下的灰尘。
由此可见,这至少是五十年前留下的老旧建筑。只有迁徙之战前的建筑,才会设置这种地方,后面新建的大楼都陪伴万无一失的AI监控和消防装置,可以在三分钟内扑灭大火。
兰凌被灰尘呛得咳了几声,他观察着自己的双手,心中的怪异感升到顶峰。
此时距他睁开眼,应该已经过去三分钟,昏迷后三分钟内的记忆混乱可以理解,但他到现在仍未摸清自己眼下的处境,甚至身体脆弱到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是仿佛。
兰凌放目光停在左手腕上型号落后的智能手环,以及手背上仍未愈合的血痕。
他在三年前的第一次银月守卫战中受伤严重,整个左臂都换成了机械仿生义肢。义肢可以直接装载公民芯片,且表面材料的韧性可以抵御一级弹药损害,即使受创也不会流血。
太阳穴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兰凌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按上了额角。
一片空白的大脑好像接触不良的老旧机器,这时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连接上信号。
对……我不是受伤。
我应该,已经死了。
……
有关最后一战的记忆碎片飞快闪过。
断肢碎裂的虫皇,表面伤痕累累的审判者号,被巨大的能量波动几乎摧毁的银月要塞……
兰凌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个破败不堪的战场,银月要塞已经被清空,而所有能源都被用于攻击之后,连最后一个直播信号都被完全切断。
漂浮在太空中的要塞像一颗熄灭的星星,而整颗星星上残留的人类生命,也只剩下他一个。
然后,兰凌挖出了濒死的虫皇的能量晶核,在那样静默的一片孤独中,燃烧最后的生命力,蘸取心头之血,最后一次发动了被整个帝国奉为传说的最强天赋:审判。
……
兰凌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虫皇在最后同归于尽之前,试图垂死挣扎,告诉他审判者号被做了手脚。
可作为与机甲精神血肉相连的进化者,兰凌本来就不可能全无察觉。
就像他还知道,自己的心脏中被植入了能瞬间毁掉一艘太空舰的微型炸药,一旦机械入侵值超限,就会自动起爆,将“可能会毁灭人类”的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兰凌对此表示理解。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胆小如鼠的政客就不能相信,他始终更想守护这个世界,而非毁灭她。
但那其实也并不是很令人在意。
兰凌已经非常习惯那种微妙的猜忌和平衡,更习惯于摒弃无用的情感,只把自己当做帝国审判庭最为锐利的尖刀。
这一次,要彻底消灭作为宇宙坐标的虫皇,结束战争,天赋技能的攻击性必须被拉高到极限。
而在被张开到极致的审判领域中,原本也就不可能有生命幸存。
死就死吧。
所以,兰凌认真研究着自己的手,心想,我确实应该已经死了。
但是眼下,活着的感觉却如此真实——过于真实,不仅是肉|体,精神海中堪称磅礴的精神力,也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
兰凌迅速用精神力扫描了全身,有些惊讶。
与自己原本能够徒手和机甲抗衡的身体不一样,这具身体脆弱又原始,没有一丝进化能量波动,也没半个机械义肢的信号,温热的血液在皮肤下奔腾,每一根神经的酸痛都被真实地反馈到大脑。
不是进化者很正常,但在如今这个机械义肢大行其道的年代,“自然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消防通道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被多年沉积的污垢覆盖到几乎透不过光。
兰凌走到窗前,打开手环自带的电筒。
脏兮兮的玻璃上映出一张脸。
兰凌愣住了。
这相貌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他自己可以判断,这张脸和他原本的有**分相似。
陌生是因为,他曾在十六岁时,便因为一次重大袭击而毁容,面貌不可修复,自那以后,便始终戴着一张遮住全脸的面具。
自己的面孔,他也有许多年未见了。
兰凌垂下眼睛,点开那只手环。手环的型号旧了一点,但公民芯片好好装载着,该有的功能也都有。
兰凌调出“自己”的身份证件,姓名那栏写着“傅兰凌”三个字,年龄18周岁,居住地是“第七行政星亚洲基地海州市金水区3号地下城平安弄87号”,公民等级是E。
真相已经很明确,又过于匪夷所思。
兰凌在死后进入了这个孩子的身体,对方偏巧与他相貌相同,姓名相似,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天壤之别,这在尚未实现的科幻设想中叫记忆移植,在欧罗巴文化体系里叫恶灵附体,在东方叫做鬼上身。
兰凌作为那只鬼,尚有一点良心,便试图用精神力找到原主的生命信号,可这具身体一片空白,原本的生命信号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自然人”就是如此柔弱得可怕,会被没怎么用力的普通人撞倒,会……在小医院公益接诊的病床上静静死去。
兰凌的精神力在身体内转了三圈,确认没有一点异常,才滴水不漏地将那一小股精神能量收起来。
他不得不小心,既然没死成,就不能再自己找死。
虽然携带着了精神能量复生,可对于那些始终想致他于死地的敌人来说,换了一具身体的兰凌仍然过于弱小。
掌管社会管理系统的AI诺亚无处不在,如果被它探测到精神信号,这次重生将不再有任何意义。
兰凌关掉手环,从消防通道下楼,离开了医院。
这次奇妙的复生,不论是神明的馈赠,还是巨大的阴谋,他都不得不迎面前往。
就像之前生命中的每一次一样。
兰凌毫无阻拦地离开医院,他准备先去“金水区3号地下城平安弄87号”看看,弄清自己现在的身份。
从今天起,他似乎得扮演着这个人活下去了。
外面正在下雨,空气湿润潮热,此时是夜晚8点16分,倾盆雨幕之中,五光十色的霓虹投影在城市上空漂浮,像一只只巨大的水母。
医院周遭却没有一盏明亮的路灯,兰凌伸手接了一滴雨水,皮肤感觉到轻微的刺痛。
第七星是工业重污染区,雨水中都带有基因污染物和腐蚀性。
兰凌没有伞,便将外套脱下来,顶在头上,尽量避开雨水,他在漆黑的巷子中走了一会儿,突兀地停住了。
身后响起一声轻笑。
前后的路口都传来脚步声,从呼吸来判断,共有四人围堵。
兰凌转过身,对上其中威胁性最大的那个。
“没想到你那么幸运,小子,公益接诊这种好事儿都能赶上。”
对方裂开嘴:“但是既然,答应的小事情没做好,又还没死,那就要么还钱,要么……”
陌生人的声音淹没在一声巨响之中,整座夜晚的城市突然被通天彻地的投影照得亮如白昼,在这一时刻,路上无数匆匆的行人都被吸引着举目望向天空,几架高档飞梭喷洒着昂贵的止雨剂,播放着喜气洋洋的音乐,穿过横贯城区上空的巨大横幅。
横幅上写着几个流光溢彩的金字:人类的胜利!
“搞什么。”威胁兰凌到一半的小混混仰着头张大嘴,他们从出生起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昂贵的特效如同雪花一样的钞票,纷扬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激情澎湃的音乐伴随着旋转的横幅,如出一辙地出现在第七行政星每一个城市上空,不同时区的人们都听到了来自第一行政星的、出自女皇陛下的亲笔宣告。
“银月大捷,虫皇已死,”庄严的声音响起,“人类文明,终究迎来胜利。”
兰凌在狭窄的小巷中抬头,仰望第七星污染严重的天空,漫天的烟花照亮了他平静的脸,他站在那,与女皇巍峨闪耀的虚拟影像相对而立。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喃喃重复:
“人类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