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颦将脸埋在裘袍中吸取早已香散的梅雪气息,袄衣上的温暖从磨蹭的额头传过,她紧紧抱着袄衣心间抽痛了一夜,在梦里鬙殷和自己站在一丛腊梅树下,朵朵金黄色的素心腊梅翻开白色的蕊心,鬙殷拥住她的肩膀,冬阳温暖地罩笼身上,两人相视一笑……
“鬙殷!”梦中情意缠绵,鲁晓颦不觉喊出声,黑夜呜咽,隐隐约约听见更夫打更的声音,模糊地看见窗椟外的屋影,她坐起,虎皮袄子还被她紧拥在怀里,她披衣起床,点燃煤油灯,不知有多少夜晚在失眠中捱过?她紧抱住袄子,坐在床边愣了神……
天初亮,她喂了鸡食,打扫了庭院、给花草浇了水,一切妥当,她舀了水将头天吃剩的饭烧滚,就着豆干丁、虾米熬的酱和烂乳瓜吃了,换了干净的茶白色旗袍抱着虎皮袄子和一包首饰快步去了典当行。
鲁晓颦抱着袄子咬了嘴唇走到了当铺门前停住了不进,她站在门口抱住袄子不断叹息,联想昨天望着自己的工人和被砸的布坊以及将来它的命运,硬了心肠冲上了台阶,却止住了步子。她瞧了眼昏暗的当铺内堂,下巴抵住手抱住的袄子,生怕别人把她的袍子夺走,鲁晓颦发酸的鼻子吸了气,走一步停一步。一幕幕过去的影像在她的眼前浮现,她想起自己身上担的责任,又为袍子卖去抹杀掉珍藏的记忆心疼,她反复思量终于横下心走入典当行。
鲁晓颦因刺绣工艺和美貌在当地小有名气,她摆摊卖鸡蛋和绣品许多年,结识了不少各级阶层的人。当铺的掌柜一只胳膊压在柜台上看账本,见有人来往外瞥去又收回了眼神,他认识这位俊俏的小媳妇,见她抱着一件毛色漂亮的虎裘大衣进来便知道她的来意,抬了老眼不以为意得从架在鼻梁的黑边眼镜框上瞟了去:“大妹子,要典当东西?”
“你看我这虎裘大衣能当多少钱?”
“三十块!”掌柜仅仅扫视了一眼快速地回答。
“老板!我这虎裘袄子毛色很好,您仔细看看……”鲁晓颦听掌柜这样说把裘袄子摊开来反复摸着说。
“三十够多了,不能再多了!别人来卖!我顶多给二十,这还是看大妹子是熟人的份儿,否则也给不了这个价格。”
鲁晓颦沉住了声,她垂首望住抱住怀里的袍子许久,又朗声问:“老板,我这里还有几只金戒指和金镯子、翡翠镯子和金耳环,我想一并卖了……”
“这些连袍子一共一百五十块钱罢!”
“一百五十块钱?老板你好好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珠宝啊……”鲁晓颦听老板把价格压得极低,着急地说,“你看这金雀含珠金镯子还是光绪爷御赐的呢!你看看……上面有刻字的。”
“大妹子!我实话跟你说吧。现下能否吃饱饭都成问题,谁又要这些东西?那些太太和过去不一样了,要的都是新玩意儿……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已是价钱很高了。”
鲁晓颦不做声音,她手里挪了挪袄子,两只眼不断闪烁,心下没了主意:“老板,再加十块吧!”
当铺掌柜摇了摇手,头也不抬起看她。
鲁晓颦咬了嘴唇,她想眼下急需要钱,这名掌柜或许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要讹自己,可眼下也没有办法,明知前面是坑也只能往下跳。
“一百五十块就一百五十块吧!不过……”鲁晓颦咬了牙答道,她的眼睛生了根搬盯着怀里抱住的裘皮袄子不舍地喃喃,“这袄子你能帮我收好吗?我日后还要赎回来的……”
鲁晓颦说完把裘皮袄子缓慢地递到台子上,手还是不住地摸着裘皮袄子。
掌柜起身也不答话取了纸包好的银元,从中数了一百五十块钱给了她,鲁晓颦捧住钱细数了一番是否对数,小心翼翼地收好钱。她走到门槛边禁不住又回头望,老板正收走裘皮袄子往店里去了。她这才收走眼神出了门。
鲁晓颦回到家里,将一部分钱收好放在木箱的顶里面,她寻思以后振兴织布房也是要用钱的。将应交的税钱盘点一番用布包了带到身上去了作坊,想到这下作坊暂时有救了,皱起的心情也舒平了些许。
她快步走到作坊前,却听见有人在里面骂骂咧咧地砸东西,鲁晓颦迈起一只脚迈入门槛内。院子里站了几位穿着官服的人双手扶腰,叉开两腿挺直地站着,伙计们站成一排低了头不敢吱声。来人环视了周围吼道:“今天再不交钱,你们所有人都逃不了!”
鲁晓颦着急地放眼望去,一名伙计正抓起眉心、捂住胸口躺在地上不起,离他不远处散落着几匹粘了黑色土渣的绸布。鲁晓颦慌得跑进院子里,手捧着才典当衣物换来的钱道:“大老爷,税钱我已经带过来了。你放了我的伙计吧!”
“怎么?这是你的作坊?”为首的税官拿手抵了头顶的帽子流气地朝她打量了几番,不屑地从鼻孔哼了一声,“你可知道迟交了税,会怎么样?”
鲁晓颦垂下眼帘也不说话,去扶倒地的伙计。
“他妈的!我说话你听不见?哑巴了吗?!”那人不由分说地上前抓住鲁晓颦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拽起,鲁晓颦单薄的身姿像扑簌的树叶抖落,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来人拖起身,头发也不知何时弄乱了一边。苏金旺老伯瞧见先生被抓,颤抖身子跑来阻拦,被来的几名随同者按住,压弯了身子跪在地上。
“放手!”天生傲骨的鲁晓颦扭动了身体欲要挣脱,在与对方的撕拽中不惧色地拿胳膊抵挡,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愤意。
“狗崽子,还敢反抗!”鲁晓颦的傲气激怒了税官,他的威严岂容反抗?男子抓住鲁晓颦头顶的头发毫不手软地甩了她几个耳光,起落的手像初落的雨点砸在她白皙的脸上,起了红紫色的手印。
鲁晓颦只觉的眼睛辣得疼睁不开,连说话的劲儿也使不上,税官不解气地揪扯住鲁晓颦的头发,又朝她脸上猛搧几个耳光,鲁晓颦两眼昏花之际,感到左耳一阵“嗡嗡”轰鸣声,仿佛有什么从耳朵流淌顺着脖子滴下……
“先生!先生!”苏金旺和几名伙计看见鲁晓颦的耳朵被打出血惊得一同喊道,韦福贵则吓得双腿哆嗦,他双手努力抓住腿弯,却怎么也站不直。
他们的声音变为一种怪音在鲁晓颦的脑中萦绕,却听得不大真切,她勉强地睁大眼睛努力地去看他们做什么。她的目光游移到眼前的男人张合的双唇上,他瞪着自己张嘴似乎在说什么,包着的金牙在自己眼前不断晃动,鲁晓颦的左耳始终嗡嗡作响,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她的脸已经被打得发麻,感觉不出疼痛。
“把这婆姨给抓起来!反了不成!这就是你们的东家?”男子冷哼了几声,“拖欠税金,是要坐水牢的,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说完男子大步朝前走着。
和税官一同来的几名男子凶神恶煞地抓住鲁晓颦的胳膊,在几声斥骂、吆喝中将她带走……
鲁晓颦不知何时才完全清醒过来,她捂住自己鲜血早已冷晞的左耳瞧了眼周边。此刻她深陷一座漆黑的牢房中,鲁晓颦艰难地迈开双脚行走在一滩水潭中,水漫过胸前朝她涌来浸湿了身上的衣服。监狱里刮进一阵阵阴冷的风,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不住地发冷,鲁晓颦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抱住自己,可寒气还是从水里钻出,像一条条毒蛇咬噬自己,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在寒气里不断僵硬。
方才浑浑噩噩中被带进来时一名官差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说是留了底。从未受过如此大苦的鲁晓颦忽然茫然了,不知道此后的日子会怎么样,是否会被他们折磨死狱中?她摸着发麻的脸庞挨近了牢门走去,她更不知道自己两边的脸肿得老高,全然没有了素日妍丽的模样。
鲁晓颦背靠着牢门沉沉地叹了口气,不住摩挲着发冷的身体,心想熬过这几天就好了,人生之中最难捱的她都已经捱过了,还有什么再能击垮自己的?
水牢中光线昏暗看不清周围的地貌,也不知是否有别的人在。她虽身体难以支撑,精神却忽而坚强起来,她想到了还未找到的二哥、远在马来西亚等着自己的鬙殷、自己还未成年的孩子、等着自己寄钱的织锦楚翘、以及盼着她出狱领着他们走出困境的工人们……她转过身,紧紧抓住木栏强迫自己不要想着当下,而是畅想无数个美好的未来,她的脑子构建出以后如何振兴织布坊的蓝图。阴暗的牢房困囿住鲁晓颦的身体,却没有囿住她的思想,这一时刻她乐观起来,嘴角上挂起了鼓舞自己的勇气般的笑容。
民国十九年是鲁晓颦的多事之秋,她所遭遇的岂止是命运多舛的织布厂的前途?更有事关自己的种种,她因拖欠税金被关水牢的事也传遍了无锡城的大街小巷。
几日后苏金旺老伯和韦福贵一同来看她,他们担心细皮嫩肉的鲁先生吃不了牢狱之苦会自裁于狱中,却惊讶地发现鲁晓颦的精神并未被压倒,反而学会了自我解嘲。
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次税官的掌掴竟打聋了鲁晓颦的一只耳朵,日后鲁晓颦去过几家有名的医院,医生对她失聪的左耳束手无策,从此鲁晓颦和人说话只用右耳倾听,左耳则成了她脸上的“装饰品”。
这时鲁晓颦尚未意识到自己耳聋,她以为是自己的一时耳鸣。苏金旺老伯和韦福贵来探监时,问鲁晓颦接下来怎么办?
鲁晓颦只问了句:“织布坊可还好?”
嗯,人生之中不会一帆风顺,我觉得人的逆商是非常重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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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