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不想呢?我日日盼、夜夜盼能和他团聚,在梦里我能梦见到他看着我时的笑脸,回忆起我和他在广安门成亲时的喜悦。我一直坚信总有一天能够和他相见。”
鲁晓颦说完,抬起那双琥珀般的双眼痴痴得望向院落里栽植的桂花树,她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甦醒,泪水滴湿了枕巾冰冷了香腮,才知道做得不过是场梦。
桂生手里拿了个面人微微颤颤地走到母亲跟前,一只肥嘟嘟的小手扒在母亲的膝盖上,嘴里嘟囔了些什么,兴许是见母亲一直和陌生的阿姨说话,冷落了他便要逗引她的注意。
“桂生尚小,他还不知道阿娘的苦,也不会想着他阿爹在哪里?”鲁晓颦拿手抚摸了儿子的头顶长长叹了一口气,郁结的伤感投在心湖中,推开层层浪花。桂生的头上生有细细的绒毛在鲁晓颦的手掌中倒伏,桂生抬头瞅着母亲,小手不住地拍打母亲的膝盖,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杨苏莉抬头朝外瞟了几眼,不放心地走到门口,检查了掩上的大门,看见上了木栓,从门缝内探去屋外没有人聚集,方才闲步从容地回了堂屋,拉住鲁晓颦的手轻轻道:“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且莫声张,你二哥尚在人间。”
鲁晓颦吃了一惊,她以为世上再无亲人,独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常常暗自神伤,许久缓了神急问道:’你怎知道的?我二哥他现在人在哪里?”
“你可知道张大帅遇刺?”杨苏莉抬起手臂低了头耳语。
“我是知道的。”鲁晓颦抬起头时眼底溢出闪点点泪光,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他杀了我的父母、哥哥,与我有着血海深仇。我一个弱女子杀他不得,动他不得,只能躲在这里度过余生。”
杨苏莉拉近凳子又靠近了窃语:“晓颦……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怀疑杀死张留芳的是你二哥!”
鲁晓颦方才惊罢又被杨苏莉的揣测惊得头昏目眩,十指颤抖地抓紧了她的胳膊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杨苏莉身上的宝蓝色毛呢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东方美韵,一只袖子却被鲁晓颦掐变了形,一向爱漂亮的杨苏莉没有苛责她的失态,她知道眼下鲁晓颦一颗心悬在自己的亲人身上,生怕鲁家二哥哥有半毫差池。过了好久鲁晓颦才注意到自己的失仪整了她的衣袖连连道歉,杨苏莉不以为怫,道:“这会子紧张什么衣服,由它去吧……”
话刚落,杨苏莉回忆当日情形道:“齐鬙殷要我为你们父母、哥哥入葬,在坟前遇见了你的二哥,他死里逃生不久说要报仇,张福芳死了之后,张笃承哪里肯善罢甘休?他初时怀疑是日本人做下的勾当,派人抓了他们的走狗祭奠了老父亲,之后没有了动静,可我听说他有找画工画人像,我估摸着此中大有文章。”
鲁晓颦一只手搁在自己的手背上,两只眼睛生了根般钉在自己的手背上,良久斯斯艾艾地说:“希望二哥没有事,如今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
熏风微过,花间飞来两只黄鹂,清丽地宛转鸣啼,鲁晓颦走了会儿神,她的目光穿过树桠远远地飞驰,羡慕起这自由自在的鸟儿不知道人间苦楚,无忧无虑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杨苏莉见鲁晓颦愣神,轻拍她的肩膀道:“你还要小心张笃承,他非善类,你走之后他差人到处寻你,封了老前门车站且不说……如此做事不顾后果,我只怕……若是被他知道你在这里定不会善罢甘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掉。”鲁晓颦收回神思恬淡地笑着说,忽然她想起杨苏莉来了这么久没有给她泡茶失了待客之道,忙从竹椅上站起身说道,“你来我都忘记给你沏碗茶了。如今我大不如从前,你……不要嫌弃……”
“你讲的是哪里话?我杨苏莉和你交朋友,不是因为你是何种身份便要巴结或厌弃你。你快拿从前的态度待我。”
说完她止住了声音,望着晓颦穿着的蓝花土布裁的褂子,头上的发丝光净地拾进扎了蓝色头巾里,虽是干净,却与从前大相径庭,关切地问道:“晓颦,你现在是依靠什么生活?”
“卖鸡蛋,或者织布,绣花拿去卖,我想着开一个织布的作坊,这样以后供孩子读书上学也不愁着没有钱。”鲁晓颦说着就去厨房生了火,她坐在灶台前拉着风箱,从椅子旁堆积的柴禾里拾了几根投进炉子里,火徐徐开了一朵花,在黢暗的炉台中跳动,迅速生出一条火舌舔舐干燥的柴禾,在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禾里窜出熊熊烈火。
客厅的桌子上摆了一壶白底印有蓝色寿字篆体文图案的保温杯,有剩下的热水。鲁晓颦依了旧习惯,现烧了一壶水给杨苏莉泡了一杯平地茶,“这茶叶比不得你在北京喝的,条索细长且茶汤味淡。”
苏莉看鲁晓颦的一双手略显粗糙,手背上一根根青筋脉络分明地暴起,叹息道:“这些年你可苦了吧?”
“能有什么?也习惯了。”鲁晓颦依旧轻轻地笑道,眼前之事似乎与她无甚关系。
杨苏莉看见鲁晓颦安于现状着急起来,忍不住地问道:“你真打算在这里一辈子?不去找齐鬙殷了?”
“想!”鲁晓颦一边逗弄孩子一边道,“我想啊……可是当年因我的任性害死了父母哥哥,如今我苟活于世实属幸运,还有什么脸面谈论幸福?鬙殷他……我一直担心他的下落……现在知他安全……我也心安了……”她的话里对现实有几分灰心丧气,似乎没有了更多的热情去鼓励她积极面对生活。
杨苏莉摇头痛惜地劝慰:“晓颦,当年你勇敢追求婚姻自由,我才鼎力相助。你因何为了曾经的决定消沉?错不在于你,而是在于这善恶不分的世道。若你当年不跑又能怎样?你嫁给张笃承只怕命运更为凄惨,伯父伯母并不会因你免遭一劫。”
“杨苏莉你信命吗?人生于世蝇营狗苟,想着来世能有业报救赎此生,今生之苦换得来生之福。从前我不信命,我现在也信了,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是生而无力的普通人……”鲁晓颦喟然长吁道。
杨苏莉见鲁晓颦似有所思又问:“你就是想得太多,才让自己不得安生。我且问你现在生活如何?可曾拮据?”
“这你放心!你给我的钱还没用完,给我搁起来了。再加上我自己也能赚得了钱。”鲁晓颦的脸上始终罩着一层笑容,眼中却时而流露出阵阵的哀恸。
杨苏莉捧起那盏寻常人家可见的黑釉茶杯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不住地静静地观察鲁晓颦,她想着鲁晓颦这些年一个人虽未被岁月完全改变了容貌,可她看待事物的态度却起了变化,更多地是信了命,她曾不顾一切与命运作斗争的决心终于在现实中低下了头吗?她不得而知鲁晓颦的真实想法,有一瞬间,她感到她与她只见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她不知道如何去解释它的来历。
鲁晓颦似乎话比以前少了,从前她总爱叽叽喳喳地和她说:“MISS杨,你看这瓶‘敷面桃花末’好不好?”、“MISS杨,你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彼时的鲁晓颦待字闺中,哪里经历过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少女时代的无忧无虑在她出逃天津的那一天开始分崩瓦解,在亲人被戗杀之后,她那颗独自凭栏喟叹韶华易逝的少女心业已枯寂。
如今的鲁晓颦是一个在动荡年代颠沛流离的平凡人,更是一个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长大的年轻母亲,她不会像从前无病呻/吟。此时杨苏莉忽然明白到不是鲁晓颦和她生疏了,而是她成长为有担当的成年人,开始习惯把感情埋藏心底。
杨苏莉告诉鲁晓颦,她还会在无锡这里待一段时间,问她可不可以在这借住一晚上?
“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晚上睡一块聊聊天。”杨苏莉提议。
鲁晓颦高兴地“唉”了一声,她到里屋从梨花木箱子里拣了块新的被褥给铺上,她又寻了块蓝花棉布嗫喏:“这是我新织的,没用过,下过水了。我原想卖的后来喜欢就留下了。”说着撒开床单给铺上,她又跪在床边用手抹平了折皱的地方,将棉布的四角掖好了边儿塞进下方的棉花内,鲁晓颦很久没有见到熟人,见从家乡来了人看她,欢喜地手足无措。
杨苏莉看她麻利的动作眼角酸了一下,鲁晓颦没有回头一直拾掇妥当才放心地笑了。
“你现在也学会了这些……”杨苏莉叹了一口气道。
“我曾在人家家里帮过佣……”话未说完,便止住不说了。鲁晓颦羞赧地垂下头,原是一样出身的人,现在身份有别,她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说这些。几年未见,满身珠光宝气的她会不会瞧不起自己?她住了口,在心里生出了一些羞愧。
“晓颦!”杨苏莉拉住鲁晓颦的手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她有些气恼鲁晓颦,从前那个有胆魄、有见识的女学生去了哪里?难道是家门不幸的重击带来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