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凤翥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问落江堂:“我好像忘了问,关于成亲,你们极北有什么习俗?”这场婚事,从头到尾全是按照北凡的规制来的。
落江堂摇头:“我们那人少,地又大,众神又都不爱走动,自然没什么约定俗成的规制。”
“???”有神明对此表示质疑,“月窟地方大吗?”
“江堂神君说的是以前的纤洲吧,那会儿极北可不止月窟这一个地方吧。”
“现在也不止啊,六山之二都在,还有戚鹤将公子发现的苍洲。”
“六山之二?除了扶月山还有哪座?”
“如山吧,我也不清楚。”
凤翥对着铜镜看了看盘好的发髻,有些惊讶:“你们那里原来是这样的吗?”
落江堂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是,大家成日待在各自屋里,不如北凡热闹。”
谁知凤翥却道:“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啊?”
凤翥道:“听起来,那边岂不是没有嫡庶尊卑、男女教条,人人都自由自在的?”
落江堂迟疑了一瞬,点头:“……是。”
凤翥眼神亮了起来,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新奇和雀跃:“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落江堂想了一下纤洲那些死气沉沉的神明,蹙了一下眉。又想了一下所谓的“习俗”:成亲就是简简单单立个誓,十个孩子有八个跟老子不是一个姓……
越想越没底,他迟疑着点头:“行……行啊,不过,那里很多地方都和这里不太一样,我怕你不习惯。”
“这有什么?我从泯南来京城,不也是把生活习惯改了个十之**吗?”
这话倒也没说错,落江堂便要点头,只是在做出这个动作的那一瞬间,白光又起,所有神明的意识都被强行驱逐出去,来不及反应。
空间像是在海难上的船只,翻滚不休,头晕目眩中,戚鹤将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随即紧贴上来。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于是反客为主,拥住了贴上来的人。
落江堂从梦中惊醒。
未缓过劲来的神明见他如此,不由又是一阵深呼吸。难怪被谴出来时如此难受,原来主人自己醒来的时候也不好受。
众神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商量:“不是,然后呢?”
“陵始去哪了?快让他出来查查!”
“就是啊,别断在这里要上不下的啊!”
“陵始呢?陵始呢?!陵始又去勾搭哪位小公子了?!!”
众神的催促声中挤出来一个可谓“众望所归”的声音,陵始大喊:“别叫了祖宗们!连上他回忆了,请看!”他甩手一挥,众神便都收到了一个圆盘样的东西,转开一看,便是落江堂此后的过往。
这对新人刚出城门,就遇上了一个身着破衣烂衫的脏孩子。
“……”凤翥观察了这个孩子一阵,没分辨出是男是女,便道,“小朋友,你怎么会在城外待着?你的家人呢?”京城是热闹,可一堵城墙隔开的,是生气和荒芜,出了城门,方圆几里除了赶路人、基本没有活物。
小孩咬着下唇,怯怯抬头:“我,我阿爹阿娘都不要我……漂亮姐姐,我快饿死了,可以,给我一口饭吃吗?”
凤翥默了一下,看向落江堂:“我们身上的细软都是你带来的,这件事你说了算。”
落江堂瞥了一眼那小孩,心里泛起一阵异样,问:“你想帮她吗?”
凤翥自然点头。
“好。”落江堂从包袱中翻出了两张饼递给小孩,又给了她一袋不多不少的碎银子,“一会儿我领你进城,这银子一粒能换两个这样的饼,饿了就去买,人家加价只要不太过分你也别犟,明白吗?”
小孩点头。
落江堂同凤翥招呼了一声,便牵着小孩要转身。凤翥叫停,对小孩补了一句:“没用的银子和没吃的饼都藏起来,别叫人瞧见。”
小孩乖巧点头:“谢谢姐姐,谢谢大哥哥。”
落江堂牵着她走到城门口,在那里停了一下,看样子是在和守城的人攀谈。凤翥想着他们的谈话应该不会顺利,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见到那两个侍卫白眼一翻睡了过去,落江堂则抬手一推将那孩子送入了城。
他转身回来,走到凤翥身前对着她温柔一笑。见凤翥往地上躺着的两人身上看去,他玩笑道:“练过功的身体就是好吧,倒头就睡。”
对两人怎么倒下心知肚明的凤翥忍俊不禁,含笑看了他一眼:“顽皮。”
落江堂大她四岁,却总像个孩子似的,一看就没面对过多少人心险恶。这更加坚定了凤翥要去极北看看的决心。
不过,自然也不能让落江堂当着这样一心空空地来去在人世间。
凤翥想了想,道“你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搞成那个样子吗?”
落江堂自然摇头,问:“凤翥知道吗?”
“这个孩子我不知道,但我以前见过类似的孩子。”凤翥道,“有的是故意打扮成这样诱骗姑娘的,有的是爹抛妻弃子阿娘郁郁而死的,更有甚者小小年纪杀了人被家里丢弃的。”
“……啊?”她每说一个可能,落江堂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到最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些不是假的,是我亲眼见到的。”凤翥挽了他的手向前迈步,“边走边说。你同我一起在泯南江府长了十五年,却一直没见过龙椅上那个,因为,他当年也是被抛妻弃子中的‘子’。”
落江堂不解:“为什么?”
“他母亲原是江大人正妻,可婚后两年,江大人不知缘由,找人捏造了妻子母家造反的证据,导致其满门获罪下狱,他另立新人,生儿育女,弃便弃了前妻之子。”
落江堂听得直皱眉,有些犹疑:“怎么能有人恶毒成这样?”
凤翥淡笑道:“这都还不算什么,北凡这种腌臜事多着呢,我与你说这些也是想告诉你,这世道,十有**都不是什么好人。”
落江堂还是不愿意信,道:“可是我来此处的时候,遇到的多是善人。”
“有光的时候,装一装罢了。”
落江堂脚下踩到了一颗石头,趔趄了一下。凤翥扶住他,道:“没事,以后见得多了你就明白了。”
往后的这一路上,他们明明是走在人间,却仿佛徘徊于生死边缘。见过往食物里下毒的饭馆贾老板、听过咒状元不得好死的李探花、遇到过每代都要向海神献祭女婴的崔氏人……
落江堂频频回头,看着那个往海里丢了孩子就走的老妇。
凤翥问:“怎么了?”
那老妇已经隐入了人海,再也看不见。落江堂回神:“许是眼花了吧,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灵光。”
“灵光?”凤翥抱起了落江堂用灵力托回来的女婴,“是你们神明都有的东西吗?”
落江堂点头。
“也未必呢,我也见过为求富贵留在北凡混迹于人群中的神明。”
凤翥逗了逗怀里的女婴,揭开她的襁褓、发现上面有个“崔”字。与落江堂商议过后,两人在这座城暂时住了下来,凤翥把绣字的襁褓换下,用篮子装着她,在一个夜里放到了花楼门前。
落江堂看着花楼里出来一群衣着艳丽的姑娘,嬉笑着把女婴抱了回去,问:“送她去那种地方,真的是对的吗?”
凤翥偏头,不答反问:“在城中住了三月,你觉得你能找到第二个愿意给她一口饭吃的地方吗?”
落江堂一噎。
夜里一片寂静,花楼内却亮起了几盏烛火。凤翥笑道:“走吧,我们的路还长着。”
她牵住了落江堂的手,像是这冰冷的世界中最后一丝暖人的温度。落江堂上前、轻轻拥住了她:“凤翥,你真好。”
看尽众生百态,仍怀慈悲之心。
凤翥握住他的手更紧了些,道:“如若没有你,我也仅能空怀慈悲之心罢了。”
她看着落江堂的眸子,亮如星辰。
长夜久绝,虫鸣起伏。彼此一呼一吸,好像带出了能温暖整个人间的热浪。
“我会以绝不退缩的姿态同这世道斗争到底。”
“而我,永远在你身后。”
***
这日两人刚刚走到极天桥,凤翥突然捂着嘴干呕起来。落江堂当即紧张起来:“凤翥?你怎么了?”
凤翥摆了摆手以示安抚,把了把自己的脉。她先是愣了一下,就听到落江堂紧张兮兮地问:“怎么了?”
凤翥笑了笑,道:“我们可能走不了了。”
接着补充:“你要当父亲了。”
这句话包括后面的画面都异常模糊,剧烈地颤抖、震荡。
这次不等众神再说什么,陵始自觉跳出来解释道:“这是从江堂神君记忆里提取出来的,流畅度受他的主观感情控制,这我管不了啊!”
众神刚要出口的质问被这句话强行堵了回去,只能继续盯着手里的圆盘。
画面始终断断续续的、看不清人脸、听不清声音,时常电闪雷鸣,看起来实在有些骇人。
“陵始神君,真的没办法改善一下吗?”
“就是啊,这能看出来个什么东西?”
陵始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正头疼时,身后有人唤了自己一声:“陵始神君。”
他转头,看到的便是月仓仓。算了算年龄段,朝她行了个晚辈礼:“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陵始就好。……月前辈有什么事吗?”
月仓仓道:“我就是想说,如果落江堂这里不好入手,可以提帝摘月的记忆,他想必也知道些内情。总之,我们只需要知道最终结果不是吗?”
陵始道:“这或许是一个好办法。可是,帝君他不在这个幻境里啊。”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她说着,手里便托了一个光球,另一只手往里面注入了一丝法力,随后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再度睁眼,蹙了一下眉,道:“这之后第八个月,凤翥突发意外早产,没人接生,一尸两命。”
“什么?!”陵始从她手上接过了光球,闭上眼,看到了帝摘月的记忆。
落江堂半身染血站在面前,浑身戾气、血气冲天,道:“这些人死不足惜。”
“当年,我不过离开了半日,凤翥独自出门,就在这条街上,摔了一跤。那时她已怀胎九月,这一跤摔下去就流了血。她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帝摘月挑眉:“所以,这和你杀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落江堂随手丢了不知从哪偷来的剑,道:“这座城是她的坟墓,我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她的安宁。”
“你这样,不怕她活过来之后怪你吗?”
落江堂顿了顿,施了个法术把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我会告诉她,她是错的。”
“世人不值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