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摘月留印了几乎所有神明的神籍,不仅落下了一道隔绝外界的封印,并且每百年他可以短时间内调用一次众神的所有灵力。
留印时他给的说法是防止大灾大难来临众神却毫无准备,那时他已在众神之中塑造出了一个好好帝君的形象,加之不归血海作乱,这套说辞几乎无可挑剔,一呼百应。
如今,他调用众神的灵力,在日落前将月池中安睡的月神之灵封印了下去。
看着古井无波的池面,落江堂问他:“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吗?”
帝摘月挑了挑眉,没有立即回答:“你怎会觉得这样做无用?”
“下月池看着和上月池一般无二,想来一样无用。”落江堂道,“封印它,简直是浪费时间。”
帝摘月一眼瞧出来落江堂这是气他瞒着月池分为上下二池的事不说,朝下月池中轻轻甩入了一道灵力,道:“你看。”
落江堂抬眼,发现刚刚还是一汪池水的皎洁忽然变成了一颗珠子,像无瑕的月亮。
“这是什么?”
“月亮的缩影。”
“说实话。”落江堂道,“我虽非你们月族之人,却也不至于不知道月亮根本坑坑洼洼的,绝非这样光滑。”
“好吧好吧。”帝摘月逗人不成,看起来有些失落,“下月池,其实最初是一位月族圣女——不是月仓仓,她起月时失误了一下,令月光落了一滴到一汪池水中形成的,月神有灵安眠于此,月族中人经下月池的水礼,便会得到月神的庇护,与月窟产生牵连。
而有外人到来,下月池就会变得像一颗光滑的月亮一般,为的是不授外人。”
“所以你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月仓仓和帝扶月感知到月窟中的情况。”他顿了一下,问,“封印月神之灵,不代表封印了月窟此地吧?”
“对。”帝摘月点头,“启阵把他们困在里面,还要找借口糊弄那些人,倒不如把他们引进来,众神又听你我号令,一网打尽岂不妙哉?”
落江堂冷嗤:“一千年前杀一个鸯未眠都费劲成那样,戚鹤将不会比他好对付,何况还有帝扶月他们,你是想谁把谁一网打尽?”
“当年我下令杀鸯未眠,用的理由是杀你。而别说当年,就是现在的月窟,除了戚鹤将,能有谁不声不响把你杀了?我不做那样一出戏,万一事后有人醒悟,你我等着手拉手殉情?”
听到戚鹤将的名字,落江堂狠狠蹙了一下眉;听到“殉情”,他冷冷瞪了帝摘月一眼。道:“戚鹤将真有这么难对付?”
“是啊。”帝摘月煞有介事地点头,“和神佛一样呢。”
南边凡人,修成神佛往往要尝遍生老三千疾,这是他们神性的伊始、来源。从古至今,纤洲的神明总是无法与神佛相抗衡,原因便在于这一点神性。
两世为人,戚鹤将尝尽了凡人之苦,便有了神性。
不等落江堂再次不满皱眉,帝摘月割破的指尖发烫,他抬手看了一眼,勾唇笑道:“走吧,鱼上钩了。”说完,踏着轻快的步伐往前走。
落江堂跟上,问他:“你有办法对付戚鹤将?”
帝摘月歪头一笑,说得毫不犹豫:“没有啊。”
落江堂脚下一个踉跄,既惊且怒:“那你把他们引进来做什么?!”
帝摘月晃头,话说得理直气壮:“想要对付强大的敌人,当然得先找到他的弱点。你不同人交手,怎么找人弱点?”
“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对啊,所以这事是我做的啊。”
“……”落江堂没话说了。
两人一出上月池,耳中便落入一阵脚步声,抬头,帝摘月咧嘴一笑:“诸位好啊,又见面了。”
几人都缄默不言,只有鸯未眠看似云淡风轻目光却一刻不曾从他面上移开,冷冷道:“你死了,才更好。”
帝摘月一笑,右手一伸、便握住了一把通体黑色的长剑,他依旧笑着,目光看着戚鹤将:“戚长襟,认得这把剑吗?”
这把剑之前帝摘月也用过,当时戚鹤将就觉得熟悉,如今一看那坑坑洼洼的剑身,他眉头一蹙,脑中飞快闪过了一个猜测,却又微不可查地摇了一下头,心中默念:不可能……
谁料帝摘月却直接看出了他的想法,一抬下巴:“不错,正是你上辈子铸的第三把剑,后世称之——‘下黄泉’。”
戚长襟和下黄泉基本没什么相处时间,以至于他提着剑殒命的时候,它连名字都没来得及有。
那实在算不得一段美好的回忆,戚鹤将蹙眉:“下黄泉分明已经溶在不归海里了!”
帝摘月挑眉,催动了下黄泉剑身上的邪气:“戚长襟这个强行抗下他人之劫的东西都能被救回来,何况区区一把剑呢?”
评价戚长襟时,他用的词是“东西”。
气氛一度陷入僵持。
突然,落江堂出手,以戚鹤将为第一攻击点,无差别地轰向对面七人。
方才他一言不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帝摘月那里,猛然出手,七人全都措手不及。
人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时间表现出关注的东西,就是弱点。
戚鹤将当即闪身挡在鸯未眠身前,挥袖化开面前的灵力,顺带护住了一旁不知所措的却尺和反应不及的鸯九。月仓仓后退一步避过波及、帝扶月和帝离月夜都安然脱身。
灵光散去,双方拉近距离缠斗在一起。
月仓仓护着却尺退到一边,五对二,场面也不至于太过混乱。帝扶月和帝离月自然选择去对帝摘月,前者却被落江堂缠住、抽不开身,只能先与戚鹤将一同对付他。
帝摘月对上帝离月三人也丝毫不慌,只是以避为主,主动进攻少有。过手三招,帝离月就看出了他的目标是鸯未眠,想要提醒却无法开口,要往鸯未眠那边靠、却被落江堂一记灵力炸在眼前,迷了视线。
眼前重新清晰起来前,他便听到周围都静了下来,心道不妙。两道气息前后分隔,他本能后退回熟悉的气息中,帝扶月拉了他一下,眼前彻底清晰起来。
帝摘月挟持着鸯未眠站在对面,落江堂已经在他身侧,再近一点是背对着他们持剑而立的戚鹤将,看上去状态相当不好。
帝离月和帝扶月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想法:中计了。
他们三人一同长大,几乎熟悉彼此的一切,一招一式就能看出对方的意图,所以落江堂缠住帝扶月,让其无法关注帝摘月,而帝离月就算察觉到了不对也无法出声提醒。
实在是……
“歹毒吗?”帝摘月笑眯眯地偏头,“可是现在你照样受制于我。”
他这话是对戚鹤将说的,但显然也是对剩下三人说的。
——等等,三人?月仓仓和却尺呢?
帝扶月和帝离月没敢轻举妄动,生怕被对面两人察觉不对。
可正如他们熟悉帝摘月的一招一式,帝摘月同样熟悉他们的一言一行,目光从他们脸上略过,便看出了不对。四下环视一圈,歪头作疑惑状:“咦?我们仓仓姐姐和那个凡人小朋友呢?江堂,你去找找。”
他说着调动灵力感知了一圈,道:“你屋里。”
落江堂眉心一动,转身而去。
帝摘月笑眼弯弯:“现在,来谈谈我们的交易如何?”
虽是这么问,可他丝毫没给戚鹤将说话的机会:“自封灵脉或者他死,你选一个?”
***
落江堂屋外,月仓仓通过方才临时建立起来的联系给陵始和平如故传音:“二位公子动作快点,我觉着那个落什么马上就要回来了!”
为了不惊动屋子里可能存在的什么阵法,二人进来也没点灯,一路打黑。平如故摸索着找东西找得跳脚:“闭嘴吧您!这么一会儿工夫这句话你念叨第四遍了!”
陵始擦了擦额角的汗:“平如故,你确定他这屋子里有个凡人的留魂灯?”
“你还要我说几遍?他有!他等了千多年就等着用禁术复活他那个凡人妻子,势必会有留魂灯,我亲耳听到他与帝摘月说的!”
“可这屋子我们就差把它翻过来找了,你真不是在诓我?”
平如故刚解封印,此刻对着谁都想甩两道灵力,咬牙道:“闭嘴吧,诓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再问这话我把你嘴封起来!”
“罪过罪过,我不问了就是。主要,实在是,你都带着我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来了,诓人也不是不可能……”
他话未说完,平如故就把他嘴封上了。
门口和月仓仓焦急等待的却尺突然一哆嗦,扯了扯月仓仓的袖子:“仓仓姐,落,落江堂好像来了。”
月仓仓来不及问为什么,当即把他的话转述给屋里马上要起内讧的两人,拉着却尺躲了起来。
屋内两人瞬间偃旗息鼓,把压在舌底的药丸吞了,也一左一右找了两个柜子藏了起来。
不消片刻,门外的月仓仓就看见落江堂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丝毫不顾形象一脚踹开了门大步迈进去,丝毫没发现异常。
却尺泯了泯舌根残留的药味,无声对月仓仓道:“仓仓姐姐好厉害,这药真能让他发现不了我们诶!”
月仓仓朝他一笑,心里却并不轻松。
方才七人缠斗在一处,她护着却尺缩在一边,余光瞥见了陵始和平如故,经对方长话短说的各种暗示,掩护他们从七人眼皮子底下溜走。
路上平如故说落江堂要用禁术复活死去已久之人,若是成功了整个月窟得一起死,要进去把那装着凡人魂魄的留魂灯偷出来。她和却尺守门。
这药丸她每人给了一颗,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这东西只能隐匿气息,并不能隐匿身形,她实在忧心,只能一边安抚却尺一边祈祷。
被月仓仓牵肠挂肚的两人被刚刚落江堂踹门那一声响吓得差点三魂出窍,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他们更是面上紧张兮兮、内心疾风骤雨: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我的爹我的娘!不至于吧?!
真和落江堂对上,全须全尾脱身的几率等同于零啊!!
幸好,落江堂进了这间屋之后并未多作停留,而是径直走到一幅画前,灵力打开了画内空间的通道,急匆匆走了进去。
陵始与平如故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化作两道流光跟了进去。
停在落江堂身后时平如故还抽空瞪了陵始一眼:这幅画方才是你检查的吧?!
陵始先是心虚地错开目光,随后又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这是人家的地儿,我怎么知道他画里还藏了个屋子?!
两道流光在落江堂身后虚虚贴着,随着他入了画,之后便感觉到与月仓仓的联系断了——确切而言,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断了。
两人心下一惊。
落江堂直奔博古架而去,在将要靠近时又放缓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自己走路带起的风刮下什么。
身后的两道流光偷偷挪开,循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博古架边缘处的一盏天青色小灯,灯内闪动着藤黄色的微光。
陵始和平如故对视一眼,后者向后落地恢复人身:“落江堂,我来取你的命了。”
落江堂看过那盏留魂灯,转身时眼里的怅然还未散尽,看向平如故的目光阴冷而诡异:“你怎么进来的?”
在他注意力被平如故吸引的一瞬间,陵始复制一个假货替代了原来那盏留魂灯,回头看了一眼。
平如故和落江堂赤手相搏,还抽空给陵始传了个音:“先走!不必管……”
“好嘞!”陵始果断趁着混乱溜之大吉。
从画中出来,他生怕被落江堂追上,一溜烟就窜了出去。
月仓仓原本还在一旁躲着,见人出来,闪身上前一把扶住,才让人不至于被门槛绊倒摔个一嘴泥。
却尺上前询问:“怎么样?拿到手了吗?”
陵始站稳,理了理弄乱的头发,点了点头。
月仓仓往后看了一眼,蹙眉问:“平如故呢?你们怎么没一起出来?”
陵始头发也不理了,抓着她的肩膀疯狂摇:“快传音给戚鹤将!我们绝对不是落江堂的对手!”
月仓仓被他摇得头上珠钗叮当相撞,所幸他很快就松了手。她拍了拍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七人的联系中道:“先甩掉帝摘月,平如故出事了。”
……
沉默总是震耳欲聋。
月仓仓蹙眉,产生了一个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怀疑:自己灵力不够。好在,很快她就听到了帝扶月的回音。
好消息,有回音了;坏消息,她说:“甩不掉。”
***
戚鹤将迟迟没有动作,帝摘月一直笑吟吟的,开口道:“戚小公子,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你斟酌考虑。”
现在所有人都在帝摘月的眼皮子底下,想要绕到他身后偷袭成功的几率为零。
戚鹤将想到的所有正面相击的招数都有被避过去或者让鸯未眠挡招的可能,他不愿意冒这个险。
自封灵脉绝无可能,但他也不能让鸯未眠受伤。
帝摘月封了鸯未眠的灵脉,想要鸯未眠自己脱身更是无稽之谈。
怎么办?
戚鹤将心思千回百转,最后抬眼,看向了帝摘月。
“戚小公子考虑好……”他话未说完,眼前就亮起了一阵翠绿色的剑芒。
所有人都没想到戚鹤将会突然发难,眼看碧落近在咫尺,帝摘月本能要避,却发现剑尖所指不是自己、而是鸯未眠。
戚鹤将他疯了么?!
惊愕一瞬,帝摘月再想带着鸯未眠躲开是绝无可能,他果断选择调转身位替鸯未眠挨下这一剑。
趁他吃痛的间隙,帝扶月和帝离月一左一右拖住了他,戚鹤将则一把将鸯未眠捞入怀中。
明明一直在眼前,可感受到怀中的体温时,失而复得的喜悦依旧如巨浪一般淹没了戚鹤将内心的天空。
若非时间地点不对,他简直想按着鸯未眠的后脑,在对方唇齿之间都灌满自己的气息。
这是一场明明十拿九稳却依旧让他提心吊胆的豪赌。
千年前帝摘月杀了鸯未眠,却又留下了他的神魂、还在之后给了戚鹤将往生阵,加之陵始先前的推断,戚鹤将料想帝摘月不会让鸯未眠死,甚至会为了保下他的命不计代价,所以才会突然出剑、直指鸯未眠命门。
当然,他还留了后手,出的剑是碧落。如果这个九分逻辑一分猜的推断错了,碧落也会在最后一刻停下,不会伤到鸯未眠分毫。
思绪收回,他抬手接住碧落,看了扔剑过来的鸯九一眼,对方已经同帝扶月二人一起缠住了帝摘月。
他收回目光,解了鸯未眠被封住的灵脉,道:“月仓仓那边出了点事,我们先走。”
鸯未眠往打斗的四人那边看了一眼,道:“好。”
两人抬脚离开。
路上,戚鹤将握着鸯未眠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放心,他们能应付得来。”
鸯未眠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朝他笑。
两人避着撞见人,一路疾行到落江堂屋前,远远便瞧见月仓仓带着却尺在向自己招手,旁边还有一个陵始,看样子多半也是在望着这边。
路上月仓仓已经通过传音把事情的始末告知了戚鹤将和鸯未眠,戚鹤将抬脚就要往屋里冲,陵始一把拉住他:“鹤、鹤将啊,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戚鹤将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但不是你们说要来救人的吗?”
陵始道:“是要你们来救人,但不能这么直接冲进去啊,那不是送死吗?”
“你就这么确定我打不过他?”
“万一呢。而且我有一个不需要正面和他对上的办法,还比你去打他打赢了效果更好。”
戚鹤将挑眉,作出一幅“你说说看”的样子。
陵始朝他摊手:“借我点灵力。……多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