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天冷了起来的原因,这外头的人并不多。他们大多衣着朴素、来来往往见上熟人便笑一笑。
街上人少但并不冷清,有孩童时不时的嬉笑声,有卖瓜人,有追逐奔走的犬狗,有一起一伏的虫鸣。
此间生机盎然。
像,众神口中已隐在不归海里的人间。
戚鹤将风尘仆仆从北边来,看着人来人往不由一愣。他思索一翻,想到人间,便往人海更深处走去。
路上忽然见到有几个壮汉围在一起,正对着什么东西拳打脚踢,嘴里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难听。
戚鹤将仔细一瞧,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人。他首先是被这样的举动惊到了,随后反应过来得先救下中间那个人。于是催动灵力将其中一个壮汉打飞、顺便带倒其他几个。当然,因为考虑到此处是人间,所以戚鹤将做了个假动作,让旁人看来是他一脚上去造成的这局面。
几个壮汉被打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想给戚鹤将看看自己的拳头。刚才被他们围着打的那个人却飞快爬了起来,抓起戚鹤将就跑。
他脚底生风、戚鹤将又是神,二人很快便跑得没影儿了。
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跑的戚鹤将在跑出一大段距离后拉住那人的手使其停下:“跑什么?还有,他们为什么打你?”
那人转过头,戚鹤将一看却是个少年模样,最多就大自己一两岁。他还喘着气:“不跑,等死啊?我跟你说他们打人可凶残了,直接能弄出血来。
我今天本是买了个肉包子,结果一条狗就要上来抢,这我铁定不给啊!把那狗赶跑了,谁知那狗是他们养的,然后就追着我打,方才一不小心摔了,然后……你就看到了。”
戚鹤将在月窟就没见过什么事儿,愤愤道:“这也太不公平了,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可那少年却无所谓地笑着道:“算了算了,世道不安谁跟你讲什么公平呢?对了!我叫平两寒,小公子你叫什么?”
“戚满,字鹤将。”
“戚公子啊。戚公子从哪里来?”平两寒这就摆出一副要和戚鹤将长谈的架势。
这里是人间的最北方,往前再去两步就是不归南岸。
“……”戚鹤将心中掂量了一下说自己是神,跨过不归血海从幻境来之后被当傻子的可能性,“我没家。”
好像有点问牛答马。
平两寒原本灿烂的笑突然僵在脸上,随后就那么消散下去。片刻后,他又道:“那,戚公子要不要与我去平家?我见您身手不错,跟我兄长说留你做个侍卫,管吃管住,你就不用再居无定所了。”
戚鹤将现下正愁无落脚之地,听到管吃管住,便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平两寒便带他回了平家。
踏进平家大门那一刻,戚鹤将差点惊掉了下巴。
原本看着平两寒身上灰扑扑的,又被人打,以为他家中落寞,谁能想到平家这么,这么富丽堂皇。
倒也不怪他,毕竟一直长在神界,对凡间上好的绫罗绸缎没有概念也正常。
平两寒的哥哥是家主,叫平瓷书。他看了戚鹤将几眼,听平两寒讲两人的相遇,自然答应了平两寒的要求。
戚鹤将从此便住在了平家。
转眼过了十七年,这镇上和平家的人几乎都换过一轮,可两平兄弟外貌上却并没有很大变化。
这日又是年节。
夜晚时分,两平兄弟和平家其他一些人围坐一起吃年夜饭,邀戚鹤将一起。戚鹤将依旧不太懂凡间人执着于这些事的意义,加之今日莫名心绪不宁,便拒绝了。
戚鹤将说:“我想去外头走走。”
见两平都点了头,戚鹤将这才抬脚往外去。
其实这些年两平对他是不错的,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戚鹤将是给平两寒做侍卫的,按理说本该跟在他身边,想离开的时候请示一下也正常。
戚鹤将漫无目的地走着,听到周围人乱哄哄地在说:有个奇怪小人从青楼翻窗跳出来,刚好砸到了一个运货人运的萝卜上。他当个笑话听过去,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海岸边。虽然与月窟那边是同一片不归血海,但因为靠近人间的缘故,海水的颜色淡了许多。
戚鹤将凝望着海水中自己的影子,想着过往如浮萍的许多年。
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几乎是看到这倒影的同一瞬,戚鹤将就听见了那灵魂熟悉且独特的声音。
“嗒、嗒、嗒——”
世上生灵的灵魂是有声音的,这声音源于此人的起源、血脉、每世生平等。而嗒嗒嗒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戚鹤将听过的也就一个——鸯未眠。
他有些颤抖地转过头看身后的人。
十七岁少年样,肤色若雪,周身神息。
“鸯,鸯鸯?”
鸯未眠弯起眉眼,笑着应答:“诶。”
戚鹤将呼吸一滞。
神的记忆从方出生时就开始有,只是小时候心智依旧幼稚混沌,所以仍需长辈如照顾一个人间婴孩般去照料。
不过,足够记得一个人。
鸯未眠见戚鹤将愣在那里,笑着轻轻抱了下他:“许久不见,我的恩人。”
新年的钟声敲响,人们放飞了一盏又一盏天灯。
故人重逢,喜悦无边。
天灯归天,敬此年。
人间的人,过年的时候,会对着天灯许愿。
他们说,心诚则灵。
十七年间,戚鹤将见过天灯四万三千盏,年年许愿。
“愿鸯未眠来生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心诚则灵。
十七年如一日,我心堪诚。
幸好不用等来生。
踏着日光走在路上,鸯未眠耳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他转头看着戚鹤将,问:“笑什么?”
戚鹤将也转过头来,含着笑意的眸与鸯未眠目光对上,微一思索、才道:“人间的孩子总会听些故事。”
鸯未眠初来人间,不懂这些,却也是点头:“所以呢?”
“神界的孩子也有故事听。”
“嗯?说来听听?”鸯未眠幼时,可没有人给他讲故事。
“那……我若是讲得好,你要不要给个回报?”
鸯未眠学着他开玩笑的语气笑:“我以身相许,您要不要?”
“这个嘛……陪我一辈子倒是可以。”戚鹤将道。
“好啦,作为交换,我带你去见个人。”
“哦?鸯鸯难道给我找了个儿媳?谁家的姑娘啊?”戚鹤将先前一直把鸯未眠当儿子养,所以叫儿媳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
就是有点儿怪怪的。
鸯未眠笑着摇头:“你猜不到哒~”
“那我就只能用故事换喽~”戚鹤将道,“其实也不是听到的,是我小时候从书上看到的。
就是说,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两个神明,他们相爱了。但那时的神是天命降下的,所以神不需要自己来繁衍后代。为了保护天下苍生,当时的天道是不允许神明相爱的。
可是那两位神明还是在一起了。下场自然就很不好。其中一位被天雷生生劈死,魂魄碎成千万。另一位因此恨死了天道,所以以散魂为代价,在这世间落了一座姻缘亭,亭子里有棵姻缘树。这树的根将两人的碎灵连在了一起,从此他们的缘分即使是天道都斩不断。
而这棵姻缘树却没有止步于此。在两位神明死后的千万年,树根猛长,连尽了世上所有的神。故而后来,神不说爱的规定天道被迫废除。”
“所以这个故事是说,神明之间的缘分自魂魄诞生以来便已注定,生生世世都不会变。而如若一方散魂,另一方便也会魂碎千万?”
戚鹤将十分震惊:“最后这句你怎么知道的?”
鸯未眠一脸无辜:“我猜的。”见戚鹤将不信,他又道:“真的是猜的!”
“行吧。”戚鹤将松了口,“看在你当了我几个月儿子的份上,虽然没叫过我爹,但也勉强相信你。”
“本来叫一声爹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得带你去见个人呢。”鸯未眠边说着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迈到戚鹤将前面一点去带路。
路上行人渐少,周遭的灿烂阳光逐渐被阴影淹没,空气湿冷起来。
戚鹤将心里生出些疑虑,他问:“鸯鸯,你确定这地方有人住?”
“谁说的那人住这儿了?我们可是昨夜才来到人间,短暂地找个歇脚的地方而已。”
“那那人怎么不与你一同来平府住?”
鸯未眠的情绪似乎在这话出口的瞬间低落下去,他步子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后继续走,再开口时声音都低沉了许多:“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话说后并不久,鸯未眠就停下了脚步,他又转过来面向戚鹤将:“你看。”手正往前方指去。
戚鹤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因四面八方都是废弃的屋子故而没有一丝光能照进去。
然而就是在这样黑的环境里,有隐约在动的一抹白。
鸯未眠走上前俯下身子,轻轻地唤:“阿娘……”
戚鹤将因这一声“阿娘”而震惊得瞪大眼睛,那边的鸯未眠依旧轻轻地唤着躲在黑暗中的人:“我已经找到戚哥哥啦,他现在就站在这里。我让他过来见您?”他又等了片刻,像是得到了许可,转头对着戚鹤将招手。
戚鹤将还是有些愣神,过一会儿才缓步走上前,走近了之后黑暗中也便出来一个人。
戚鹤将立刻就认了出来,那真的是黎梓神君。如当年般雪白、温柔又美丽的面庞,但血色尽失,虚弱得连身体都是半透明的。
戚鹤将唇抖得要说不出话来:“…黎梓姨姨?”
黎梓大半个身子依旧隐在黑暗里,她听到这喊声笑着点点头,像当年一般慈爱地看着戚鹤将,眸中还多了丝欣慰:“都这么大了……长得比姨姨还高了呢。”
——其实本身当年十五岁的戚鹤将也没有比黎梓神君矮多少。
“当年我就要葬身蛇口时,阿娘突然出现,救了我。后来又到雪山之巅,救下来……崔早霜。”
戚鹤将有些不可置信:“所以,姨姨您当年,也是落进了不归海?”
黎梓点头:“当年你们被绥追的动静太大,我这才有所察觉。赶到的时候余光瞄到你和早霜去了雪山,杀了绥之后我也往那边赶去。”
戚鹤将听着二人的语气,心中猜测着。当年鸯未眠是怎么被丢在那里的,他自己应是知道,不过后来应该并没有告诉黎梓神君。但出于谨慎,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早霜,她……”
黎梓神君摇摇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神息尽失,已然是个凡人之躯,在不归海下苦苦挣扎了两年,还是走了。”
戚鹤将闻言,心中不免有些酸楚。而鸯未眠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神色晦暗不明。
“……姨姨,您昨夜怎么没和鸯鸯一同来见我?”戚鹤将还是换了个话题。
黎梓脸色一变,似是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目光微微一动,道:“当年,我被绥咬到了右手,虽说当时便把毒排了出去,可毕竟是在不归海底,恢复得慢了些,落了病根。
修养了这十五年,昨日觉得好些了,才和小鸯一起离开,只是没想到竟然落在了人间。。
当时,绥的一小截牙断在了我的血肉里,如今一见光就痛苦难耐,故而趁着夜色找了这样一个透不进光的地方躲着。”
“会好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鸯未眠随着这话问出口之后目光与戚鹤将一同落在了黎梓神君脸上。
——其实,他心里应该是有答案的。他们都应该心里有答案的。
可黎梓神君笑着,道:“会的。”
天依旧是冬,冷风乍起。戚鹤将与鸯未眠打了个哆嗦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弯落在黎梓神君眼里。
黎梓神君又退回黑暗,戚鹤将和鸯未眠想要上前去看看,这巷子外头却突然传来了呼救,还是平两寒的。
戚鹤将心里短暂纠结片刻,飞上高墙一路踏着墙头奔了出去。他一下打碎直直朝平两寒投去的花瓶。
可因距离太近,花瓶破裂的碎片还是伤到了平两寒,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他面庞本苍白,这道血痕让他看着便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鸯未眠此时也追了出来,看到平两寒脸上的伤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催促着戚鹤将与一同带出来的两位工人簇拥着把平两寒带回平府。
路上,鸯未眠问戚鹤将:“你方才看清那东西从哪来的了吗?”
迟迟没有得到回到,鸯未眠转过头去看着戚鹤将,问:“没看清?”
戚鹤将却没有点头。他眉头锁着,嘴泯成一条直线,在踏进平府门前两步才压低声音道:“……青楼。”
“这……”鸯未眠也登时一噎,“平二公子喜欢干这事儿?”
戚鹤将直接否认:“你看他那蚂蚁见了都摇头的体格,可能吗?”
鸯未眠被说得哑口无言,因为无法反驳。
可戚鹤将却出了声:“不对啊!你一个十七岁的、从小生活在不归海里、昨夜才初来人间的神明,这些谁教你的?”
鸯未眠心虚地移开目光:“额,那什么……诶、你看!平家主来了!”
戚鹤将闻言抬头,果真看到了正迈步朝这边走的平瓷书。他于是低声道:“等会儿再跟你算账,你最好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平瓷书已行至跟前,鸯未眠默默当起了哑巴鹌鹑。
平瓷书看着平两寒脸上的伤,担心之余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特别生气,问:“今日戚鹤将与你没走在一起?”
没等平两寒答话,戚鹤将错倒是认得快:“抱歉平公子,故人初重逢,我实在有些……喜不自胜。故而,没能护二公子周全。”
昨夜灯光昏暗,如今借着白昼的光亮,平瓷书的目光从平两寒和戚鹤将面上一一掠过,细细打量了鸯未眠一番。随后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故人重逢,理解理解。罢了,总归两寒也没什么大碍,此事便不再追究。”
准备了一肚子谎要跟平瓷书扯的平两寒一愣:“啊?哥你就这么算啦?”
“不然呢?你希望我追究一下?”
见证了平瓷书每次为自己受伤这事儿发怒的平两寒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那我先去上药啦?稍后见!”随后拉着戚鹤将和鸯未眠就溜了。
到了平两寒房门前,他转过身来对着两人道:“好险好险,我以为我哥又得发好大一通火呢!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把你们带走我比较放心。
那本公子就进去啦!你们俩也去干自己的事儿吧,府上还是安全的。”
见两人颔首,平两寒开门进屋,随后又轻轻关上了房门。
见门关严实了,二人便转身往外走。戚鹤将道:“那请我的鸯鸯解释解释方才的事吧?”
鸯未眠依旧有些心虚,细看之下还会发现他面上有些微红:“……就是,昨夜初来人间,安置好阿娘之后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和一个姑娘撞上,被她连哄带骗拉进去了……
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就稀里糊涂被拉进去了,还直接上了楼。。我听到隔壁的那种声音,就…直接把窗户拆了……”
他声音越说越小,可戚鹤将却越来越震惊:“所以昨天那个跳窗砸一大萝卜上‘奇怪小人’是你啊?!”
鸯未眠鹌鹑似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