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帝恢复了鸯未眠的职,于是将军府的牌匾又回来了。
或许是为了喜事凑个“双”,将军府的牌匾刚安回去,苍帝又下来一道旨,说谢梁为人仗义、武艺高强,封为将军。
这件事影响最大的人,除了谢梁,就是鸯未眠了。上京城内两位将军,却只有一座将军府,苍帝与谢梁商议过后,又问了鸯未眠发意思,如今便是二人同住一府。
可是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太子被废了。
闻此,鸯未眠手微微一抖,杯内的茶水大半都洒了出去。他故作镇定掏出帕子去擦拭,问:“为何?”
谢梁道:“为你啊。”
戚鹤将那夜匆匆赶往城门外,夜深时和鸯未眠紧紧相拥的事被有心之人看见并且传了出去,一口咬定了本朝太子龙/阳之/癖,搅得满城风雨。上书弹劾太子的折子雪花一般,堆满了御书房的桌案,帝后大吵一架,太子之位空悬。
情绪激动时,苍帝抬手扇了徐瑶棣一巴掌:“这就是皇后教出来的好儿子!你自己回去反省一下吧。”
为了稳住徐家,苍帝前脚叫人撤去了东宫的牌匾,后脚又挂上去了一个“冬宫”,给的理由是:太……不是,大皇子喜欢冬天。
这便是为了告诉世人,戚鹤将依旧是他心中最喜爱的储君人选——当然,主要是为了告诉徐家。
戚鹤将静静地接旨换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太/监各种劝慰嘱咐,最后大手一挥,冬宫的门关上,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门外的人还在不死心地喊“殿下”,戚鹤将身边的近侍道:“公公,殿下现在心情不佳,您且先回去吧,一切事宜我自会转告殿下。”
太/监点头,又道:“咱们陛下还是看重殿下的,殿下可千万不要置气啊。”说完又在近侍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当晚,戚鹤将在苍帝的默许下趁着夜色溜出了宫,一路直奔将军府。到了鸯未眠的寝屋,却发现谢梁也在这里。
两人本在对弈,见来人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平身吧。”戚鹤将道,“谢小将军还会围棋?”
谢梁笑道:“不会,正请教鸯将军呢。不过……”
他眉眼弯弯:“听鸯将军说,殿下还小臣一岁,叫‘小将军’怕是不合适吧。如果殿下不嫌弃,可以直呼我名。”
这夜,戚鹤将方知两位将军当初是如何回来的。
那时作战,扶安军占的是劣势,鸯未眠运转不起灵力,急得心生绝望。
打退了这一波敌军,鸯未眠进帐休息,可是他还没坐下,就有人帐帘一挑走了进来,是尚副将。他拱手道:“将军,敌军撤了。”
鸯未眠还没缓过气来:“撤了啊,那……什么?!撤了?你确定吗?”
尚副将点头:“属下看得清清楚楚。”
鸯未眠疾步往外走,近处不见一个南夷人,远处则是慌慌张张离去的军队,南夷的军队。
尚副将跟上来:“将军,方才局势明显是南夷占上风,此时忽然撤退,我等疑心有诈啊。”
鸯未眠眉头紧锁,眺望远处:“你看到了吗?”
尚副将抬头:“将军是说,黑烟吗?”
“是。”鸯未眠道,“我疑心他们此番动作,与那黑烟有关。”
“这……”
未等尚副将把话说完,鸯未眠就道:“安置好将士们,我去看看。”
“将军!这怎么能行?万一有诈……”
“正是因为有诈我才要去看看。”鸯未眠道,“但我不能带着大家一起去冒险,所以,你留下来。如果等不到消息,你就带着将士们自行回京吧。”
“将军!”
“将军啊……”
“使不得啊……”
跟着鸯未眠的所有士兵,只觉得他们这位将军无坚不摧没有谁能杀了他。真当到了他要赴死的这一刻,众将皆难掩不舍。
鸯未眠拂袖而去,再未回头。
一路往南摸索的途中,鸯未眠陡然遇上一个一身焦黑、手里拿着个烧焦木棍的人,正是谢梁,与他先前有些交情。
这时鸯未眠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谢梁在为南夷人做事,当即就要挥剑砍过去。谢梁抬手一挡,木根登时被劈成两截,他本人也险些被伤到。
鸯未眠眼看就要砍下来第二剑,谢梁赶紧开口:“且慢!鸯大将军难怪就不问一下谢某为什么会在这里吗?”后一句话多少有些玩笑的意味在。不过鸯未眠与之并不熟识、也没心情开玩笑。他盯着谢梁勉强能看出五官的脸:“说。”
谢梁两手一摊,回身指着远处冒烟的源头:“敌军的粮仓,我烧的。”语气轻巧,似口中说的事微不足道,“所以鸯大将军,我没叛国。”
后一句玩笑的意味中还带着些许委屈。
鸯未眠见对方也不像说谎,叹了口气,收剑入鞘道:“先走吧,随众将商议后记。”
就在两人抬步要走的时候,四用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跳出南夷军兵众多,四面八方将两人团团围住。
因为是两个人对数万军,所以回来的路耽搁得久了些。
如何突出重围的鸯未眠没讲,只故作轻松地解释因此才回得晚了些。
其实他当时很想借此机会直接装死的,被砍几刀总比再次强行运转灵力的要好。但这样的话,黄泉路上免不了得去个谢梁。他看着对方稚气未脱又意气风发的脸,终究配合着一同杀出了重围。
“鸯未眠。”戚鹤将抬眸,“你们不愧是父皇亲封的少年将军。”
鸯未眠弯起眼睛笑:“多亏了小戚看重。”
戚鹤将正要回话,余光却瞥见有个人翻窗进来。他把目光移过去,发现来人正是方才聊到的谢梁将军。
戚鹤将有些疑惑:“谢将军什么时候出去的?”
“刚刚。”谢梁双手一撑窗棂跳进来,负手踱步行至戚鹤将身前,眼里笑意甚浓,“这不是殿下翻窗都要溜进来,我也不好空手相迎不是?”他说着,负于身后的手移到身前来,露出了提着的一坛酒。
“所以,小殿下能喝酒吗?”谢梁一笑意浓浓。“小殿下”的称呼也算回报之前的“小将军”了。
时辰转到夜深灯熄时,三人已上了房顶,望着星空、饮酒畅谈。
夜幕如墨泼深井,漆漆浓黑映出漫天星光。
“你说,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以前我也问过母后这个问题。”瓦片硌得肘上生疼,戚鹤将换了个姿势、回答谢梁,“母后说星星是逝者的眼睛。”
谢梁挑眉:“所以呢?”
“所以啊?所以大概……有多少逝去的人,就有多少双眼睛、多少对星星。”
谢梁语气轻巧:“我母亲说,星星,是良善之人闪耀的灵魂。”
鸯未眠问:“那令慈当是个很温柔的人。”
谢梁轻轻点头,随即笑:“所以我觉得,她现在也应在千里之外闪着光芒。”这笑实在是很不真诚。
剩下两人双双沉默。
戚鹤将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来缓和氛围的时候,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的鸯未眠忽然翻身而起、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谢梁喉间。
再往前半寸,就能见血。
而剑也就正好停在了这半寸,不再往前分毫。于是谢梁极短地愣在那里一瞬,条件反射举起来要弹开剑的手也就那么悬在半空。他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鸯未眠,眸中闪烁着的光明明灭灭、晦暗难辨。
鸯未眠收了剑,坦然回望谢梁的目光:“为了守国都过命的交情了,你我两位当朝将军却还从未比试过。”
谢梁垂下头笑,随后也起身拔剑。两人脚下一点,就从屋顶飞出、落到地下。
忽听一声响,远处的天幕中绽放出了缤纷的花火——那是子时的钟声,是戚鹤将准备为鸯未眠送行、或接风洗尘的钟声。
刀剑相碰、反射的不止是寒光、还有远处陆续绽放的暖光。
最后败下来的是鸯未眠。为了公平起见、或者说不想欺负这个凡间少年,鸯未眠没有用灵力。纯论武功、的确是谢梁更胜一筹。
鸯未眠剑没撑住、跌在地上。谢梁提着剑往前一步,两人的目光在时暖时寒的光中交汇。
谢梁收回剑,弯腰朝鸯未眠伸出了手。后者便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眸中含笑:“后生可畏啊。”
谢梁也笑,顺势蹲下捡起了鸯未眠掉落在地的剑:“握紧你的剑,镇国将军。”
鸯未眠笑着,突然想起了戚鹤将的上穷,他不禁啧了一声。
谢梁抓住这点,玩笑道:“怎么?鸯大将军不服气啊?”
“当然。”鸯未眠回他,“我纵横沙场这么些年,一朝败落,怎么能服气呢?”
他又看着谢梁:“来日再战,我比将你打得落花流水!”是玩笑,却重得像誓诺。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谢梁道,“鸯将军可得手下留情,不要取我这条命啊。”
几人笑着,看着满天炸开的绚烂。一如此生的命运,表面风光、实则烟灰,稍纵即逝。
最后一支烟花燃尽,戚鹤将被从屋上接下,三人各自回寝,夜终,天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