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鳞神仙祠的挂画之中,异怪对晋扶桑怒目而视。
一开始,它将道士拖入画中,后者任由它吸血时,它心中还不屑地感叹道士也不过如此,跟那些村民一样屈从于**。它发现道士的血中蕴含的灵气是普通人的千百倍,一口血能管饱好几个月。它心满意足地吸血,贪婪地享受着血中的气,然后蓦地发现自己吃坏了肚子——这个道士身体里的灵气不止普通人的百倍千倍,而是上万倍。灵气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在它的肠胃中时而游走,时而滞涩淤堵,它一时竟消化不了,差点变回原形。
这混账道士是故意的!异怪因此被激怒,在示弱的表演无效之后,开始目露凶光,直接对晋扶桑动手。
身穿青黄二色古装的女……男人披头散发地怒吼,最开始旖旎柔美的缱绻姿态早就荡然无存,脸色狰狞,青筋迭起,朱唇之下仅有细密的牙齿,身躯如水草般肆意地伸长扭曲与旋转。
这个男……人头鳝鱼身的怪物身体已接近三层楼高,青黄衣裳贴在身上成为它粗壮躯体的一部分。它的尾巴以雷霆之势有如横扫千军般向地面上那个身穿道袍的青年扫去。只要一击击中,必定让他断骨粉身!
然而,晋扶桑的表现却和之前无甚区别。尽管异怪自认为已经使出了压箱底的变形手段,将精神压迫之力抬至峰顶,将力量鼓足至千钧,但这个渺小的家伙竟然还是稳若泰山。
它的心底油然生出怯弱和恐惧。
果不其然,再一次的,它的攻击又在晋扶桑轻飘飘的一声“休”中戛然而止。力量被卸,用于使出攻击的灵气亦随之消散——这样的过程它经历了好几次了,每次的攻击都会被扶桑化解。他根本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只掐指搭配一声短促的咒语就能让它的攻击土崩瓦解。
三番五次的失败经历实在太过吊诡,异怪对面前道士的畏惧心终于攀到了顶峰。
本性作祟,它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又已不知不觉地变回了人形,梨花带雨地恳求公子的原谅。
异怪没有注意到,晋扶桑的神色有一刹那的变化。
“既然如此,”他第一次打断了异怪的求饶声,从蓝色布袋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葫芦,“那便请无鳞公子入此葫中。”
异怪惊愕地看向晋扶桑。这么直白坦荡地要捉自己,连个弯儿也不绕?
“不,不行!”
本能地抗拒道士法器,它连连后退。
晋扶桑直视着它,毫不退让:“我并非要立刻置你于死地。你的形与神相隔于挂画内外,阴阳灵气分隔太久,已然衍生出两具意识殊途的躯体。我要将你们二者合二为一,再做打算。”
异怪只听懂了最关键的一点:“不是立刻置我于死地,那不就是把我们全捉了再杀掉吗!——慢着,‘我们’?”
见它面露疑惑,晋扶桑颔首道:“你的魂魄在这副挂画中呆的年岁太久,不知道自己的藏于池塘的形体已经衍化出独立的神智。它在这些年一丝不苟地践行着你的初衷:保护天佑村。而你却在做截然相反的事。”
异怪呆呆地听完,皱眉反驳:“我说了我没害过人!我只喝血,喝了血还会赠送他们一夜美梦!多平等的交易啊,而且他们都是自愿的!”
晋扶桑摇头:“你并非不知道,自己给予黄长贵、郭德等人的梦境会让他们逐渐对你上瘾。他们会沉醉,会变得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想向你献上鲜血。不消几年,他们便会失血而亡,或者无声无息地死在梦中。”
异怪结舌:“是,但是……”
“多年来你已经因此害死了不少生命。虽然非你本愿,但其因终究在你。你还想继续下去吗?”
面对晋扶桑的质问,异怪哑然不语。
在刚才的对话中,借由扶桑提醒,它终于想起来,一开始,它是真的想要永远庇佑天佑村的。
“无鳞公子,我不会害你。”晋扶桑认真道,“你本性不坏,应当只是受了这副挂画的隔阂与影响。我会帮你结合阴阳,复原形神,再为你找个妥善的去处。”
听见最后一句话后,异怪垂下头。
半晌又半晌,半晌又半晌,它终于抬起脑袋,艰难地向晋扶桑点了两下头。
晋扶桑眸中升起欣慰,抬起手中金色的葫芦,郑重道:“无鳞公子,请。”
无鳞公子点了下头,下一刻,身形便倏地化作漏斗状,顷刻间被吸进入了葫芦中。
晋扶桑收起金葫芦,向前走了一会儿。
回到他进入画中时最初的位置,晋扶桑停步驻足,然后抬头,遥望天地。
“果然是有进无出。”
晋扶桑微叹口气,对此并不意外。
“商周之战时,有《山河社稷图》收梅山七怪。这副挂画果然有一脉相传的灵力。虽然只得九牛一毛,但也不容小觑。”
扶桑自语道,就地盘腿而坐。他阖上双目,双手放在两膝之上,以打坐的姿势引起周天灵气运转。
很快,晋扶桑身侧的空气如水波纹一般阵阵扭曲。扭曲逐渐向外扩散扩大,竹林竹叶、溪水溪石,一切静物与动物都无可避免地“染”上了这副波动扭曲之意,形状规律得以改变,仿佛天地都倒映在一场湖水里。
如果无鳞公子此刻在葫芦外面,必然会发现,晋扶桑身上的灵气运作与之前大有不同——不如说,方才它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此时的晋扶桑才算是真正动用了他的法力。
阴阳五行,八卦九天。女几山派的道士能卜算八卦,亦能施五行之力,起多种道法。譬如晋若木的乾宫生光、艮宫障护。她以八卦镜作为法器,只要身处正确的宫位,便能施行该宫的法术。
晋扶桑的情况与她类似,但又有所不同。
比起必须用法器为媒介才能行施法术的若木,晋扶桑施法,从形式上来说要简单一些。
“震宫,开壁。”
晋扶桑倏忽睁眼,音色清朗如浮云。随着他话音落毕,水波纹般扭曲的光景骤然止息,取而代之的是西南方向的空气与物景宛若被装入统一的玻璃镜面一般,从中生出裂痕,向上下延展而去。
镜面碎裂的同时,如虚似幻的光景中传来一道声音。
“扶桑,手——”
晋扶桑倏地站起,朝那片时而如水面荡漾时而如镜面分裂的虚幻伸出手去。
天塌地陷,乾坤变化。时有时无,时幽时明。
下一刻,装入眼中的是熟悉的祠堂内部景色。握住他右手托住他身体的人是韩明亦。
“没事吧扶桑?”
“我没事。你怎么——”
晋扶桑看向韩明亦。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身上外套不翼而飞,肩膀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口。
韩明亦苦笑了一下:“我还好,问题是叶何不见了。”
他正要将池塘边事情原委告诉晋扶桑,却看见后者眸色一沉:“若木也是。”
韩明亦:“什么?”
扶桑叹了口气,“我在画内察觉到她遇到危险了,可一时没法出来帮她。”言毕,他回身望去。不在原位的贡桌,砸碎的白瓷碗……还有地上的血迹。
晋扶桑看见血迹时,微沉的眸色变得愈加深重。韩明亦一怔,印象里他从没见过扶桑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哪怕只是一瞬。
扶桑把墙上的挂画取了下来。画上仅有溪水与巨石,不见白日的美人身影。晋扶桑将挂画卷好,用随身带的发绳将其缠起来,然后又用一条绳子背至身后。
韩明亦见他如此妥善行事,问:“这幅画是异物?”
晋扶桑颔首,“是的。”接着,他将画中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韩明亦。
韩明亦了然:“鳝鱼精果然是阴阳失衡,跟我猜得差不多——不过得亏你能打破幻境出来啊,这可是《山河社稷图》的遗珠。”
感叹一声后,韩明亦没有停顿,转而将自己那边的事情(包括叶何向他讲述的郭家的情况)一并告诉了扶桑。
两人谈话间,离开无鳞神仙祠。晋扶桑一眼就看见不远处被绑成串串的**个人,一时有些无言。
韩明亦:“他们的手机都在我这。我给叶何打了电话,但打不通。另外刚才黄学强的手机接到了郭诚的电话,我没接。”
晋扶桑:“若木在郭诚那里,我要去找她。”
韩明亦“嗯”了一声,犹豫半秒,道:“扶桑,能请你算一下叶何的位置吗?虽然你说过他不会有危险,但我还是很担心他。”
晋扶桑:“你想去找叶何?”
韩明亦坦诚:“嗯。”
晋扶桑理解地点了点头,左手掐指,开始卜算。
……
十几分钟前,晋扶桑还在劝说无鳞公子、韩明亦还在与村民们打斗之时——
叶何在水里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终于重新接触到宝贵的空气。他已经顾不得身后是什么情形,也没工夫回顾刚才被湿滑的鳝鱼身体卷到水中如过山车般飞速游弋的过程。呛了水的肺部如针扎般疼痛,口鼻吞进浑浊的泥水更是难受到恶心反胃。他趴在地上剧烈咳嗽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这是哪?
尽管双眼泛红、脸色苍白、全身湿透、身上的钝痛还没完全缓解,但叶何还是在视力恢复的第一时刻就开始尝试打量周围。周遭黑漆漆的几乎没有一点光,叶何只能从裤兜里掏出遍体鳞伤的手机。它跟自己的随身挎包不一样,在刚才那阵激流勇进中得以幸存,虽然屏幕花了但还是顽强地亮起。
叶何仔细看了眼粉碎的屏幕,看出来这地方没有信号。他打开手电筒,照了一下周围,忽地一顿。
一照就照见了不远处水面之下的鳝鱼精。
它的头部半浮出水面,在光影的衬托下像是狩猎的鳄鱼。
叶何:“谢谢。”
这里显然不是阴曹地府,说明鳝鱼精还是善良地留下了他的性命。
鳝鱼精不会说话,但貌似能听能看。在叶何诚恳的一声道谢后,它便倏地潜进了水里,消失不见。
叶何缓了一会儿,大脑重新开机。他猜想,鳝鱼精不杀他大约是因为他身在村中,某种程度上也算“天佑村的一员”。鳝鱼精恪尽职守,忠于本性,不杀生不害人,就算他们之间的交易被打断而没能顺利进行……
叶何悚然,韩明亦!韩明亦怎么样了?
岸上少说有六七个凶神恶煞的村民,每一个都手拿武器。虽然韩明亦躲过了偷袭,但他能对付得了这么多人吗?
叶何差点就要喊鳝鱼精回来,带他回那口池塘了。但随即,他性格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冷静压旗发话,将他的冲动按了下去。
呼……明亦身上带了很多灵符,应对一群普通村民还是不在话下的……等等,他曾经说过,太和道不允许门人对外人“示道”,也就是在没有遇到“异”的时候不能对普通人施法,否则会受天谴!那他岂不是——
不行,不行,冷静下来,叶何。
你现在的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差点被呛死,得幸捡了条命但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手机又没信号,说不定得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呆上好几天。
还是先管管自己吧。自己都这么狼狈了,怎么帮他?
相信明亦,他不会有事的。
一番自我暗示之后,叶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暂时把担心与焦急收纳起来,再次举起手机查探周围。
他发现自己似乎身在一处洞穴里。
周遭是褐色的石壁,脚边是湿滑的青苔,稍远处是寂静的水面。水岸向远处延伸,大概几米远就被石壁挡住,水应该非常深,因为刚才鳝鱼精就是从这下面露头的。
这里有点像是叶何以前旅行时见过的那种地下溶洞,但没有那种瑰丽奇特的笋状沉积岩。
叶何仔细回想了一阵,他被鳝鱼精拖下水之后跟坐过山车似的被它卷着游动,中途他曾在水下费力地睁过一次眼,虽然除了黑暗之外什么都没看见,但他有种感觉,鳝鱼精似乎是在卷着他往上游的。
往上游……
从现实角度考虑只有一种可能性:鳝鱼精带他游进了女几山山体内的某条地下河道中,一路九曲回肠地将他送到了这里。
叶何没有呛水呛到失去意识,说明这场非自愿过山车最多也就开了两三分钟。这么算的话,好消息是他应该还在女几山内,坏消息是他没办法原路返回。
望了眼漆黑寂静的水面,叶何丝毫不觉得以自己那点游泳能力能在水下找到出路。
事已至此,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叶何转动手腕,开启了手电筒的手机将有限的光芒射向地下河的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