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若木与叶何分开之后,沿小道上行,径直来到无鳞神仙祠。
祠堂黑咕隆咚,大门紧闭,一点也不像有人在里面。
晋若木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同时右手取下戴在头顶的发钗。这是一支金色发钗,如叉般分为两股。双股尾部尖锐,头部有如同四片交叠的竹叶般的装饰,竹叶中央嵌着一块翠绿的玳瑁宝珠。若木握住发钗中段,钗头的宝珠蓦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一方空间照亮。
晋若木大步走到了屋中西边那副挂画前。宝珠光芒的照射下,画中美人坐在石头上温柔地望着溪水的场景似乎与白天别无二致。若木端详了半晌,若有所思,将手中的宝钗插回头顶。钗离手的那刻,宝珠散发的光芒也随之迅速黯淡至消失。
若木踮起脚,想要将那副挂画取下,却发现画挂得太高,隔着一张贡桌,她够不到。于是,若木便用两手抓住贡桌两边,用力将它搬起,慢慢往后推。
或许是因为心思和力气都集中在挂画与桌子上的缘故,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大门外鬼鬼祟祟的身影。
待恶意近在咫尺时,晋若木才警觉且准备回头,但身后那人明显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放弃掩饰,猛地冲上前。
“砰”的一声,木棍砸在后脑,晋若木的身体一晃,然后栽倒在地。贡桌上的白瓷碗砸在地面,砸出清脆的声响,摔得粉身碎骨。其中一块瓷片溅开的时候,划破了晋若木的脸颊,流下了鲜血。
动手的男人是白天跟晋若木打过招呼的黄学强。他后退两步,脸上一点没有白天那种和善,冷冰冰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晋若木。屋外的其他几人见黄学强一击得手,于是鱼贯而入。狭小的祠堂内,一时涌进了**个人。
“哎哟!”
其中,曹春丽率先跑到晋若木面前,心疼地蹲下,扶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若木,左手怜惜地抚上她被划破的脸颊。她抬头,不满地对手持木棍的男人道:“你硬是下手没得轻重!把我儿媳妇的脸都弄破了!”
黄学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不是老子划的。”
曹春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冲屋角另外一个男人吼道:“黄长贵儿!愣到干啥子,过来把你老婆捆到起噻!”
躲在几个拿着武器的男人后面的黄长贵抹抹额上的虚汗,走过来蹲下,用粗麻绳利索地将晋若木的双手捆到背后,双脚也紧紧地绑到一起。他动手的时候,曹春丽仔细打量晋若木的脸庞,脸上露出称心如意的笑容:“哎呀,真的好漂亮,可以可以,以后生出来的儿子绝对好看——噢哟这个头上戴的簪子还多好看的,婆婆拿起去给你卖了当你的嫁妆哈。”
说罢,曹春丽将晋若木的金钗摘下,兀自收进怀里,然后又指使黄长贵在她身上摸了一阵,将八卦镜、装着葫芦的竹绿布袋都收走。
“喂,村长,那女的搞定了。那个穿道袍的没看到。嗯,嗯……还是联系不上,我过去看哈。嗯……晓得了。”
领头的黄学强打完电话将手机揣好,转身抬手指了两个人道:“你,你——你两个把她弄回村长家……”
“让我跟长贵儿去嘛!”曹春丽打断道。
黄学强皱眉,嫌弃地看了眼黄长贵:“黄长贵虚得那个样子,人都背不起。”
黄长贵听到堂哥的话,又擦了擦汗。
曹春丽:“我背嘛!”
黄学强不耐烦地摆手道:“好好好,那你跟长贵儿把她弄回家,记到动静小点儿!其他几个跟到我走。”
村民们应好,迅速地分成了两拨。黄长贵和曹春丽带晋若木回郭家,黄学强带领其他六个人往反方向离开。
与此同时,村西池塘边。
黄学军扒着一棵树,身体时不时哆嗦两下,嘴巴长得老大,望着韩明亦的方向。他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最开始那股轰动震撼,因为在过去的半小时内,他已经目睹了一连串不可思议匪夷所思超越常人认知的灵异景象。
韩明亦拽住他的手臂,将他从婴儿胳膊的毒手中解救出来之后,就把他扔到一边,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可黄学军彼时已经吓到腿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好不容易费劲力气爬到安全地带,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却发现他新买的二手机进了水已经罢工,就只好又哆哆嗦嗦地把它放回去。他不敢跑掉,或者说不敢离韩明亦太远。池塘里的鬼手臂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觉得自己离远了那个身披金光的道士,一定会有生命危险。因此他就下半身湿漉漉地扒拉着这棵树,一边发抖一边看韩明亦对付池塘里的怪物。
越看,黄学军越觉得心惊,惊得差点掉了下巴。韩明亦不止能身披金光,而且还刀枪不入,婴儿手臂攥住他的脚踝,根本扯不动他;他能让指间的黄符凭空自燃,而且他本人完全不惧怕黄符燃起的火焰;他能将手中的符像飞镖一样投掷出去,击中怪物之后能使它的动作产生短暂的停滞;他还能用符咒发出金色的射线,击中鳝鱼一样的婴儿手臂后,会使它直接蒸发。
妈的,如果知道让他盯梢的是这么一个神仙,黄学军发誓他绝对早就跑路了。
等会儿,不会那几个道士统统都像韩明亦这样神通广大吧?黄学军越想越惊恐,他,不,他们,到底惹上了什么存在?
早知道见了贞胜那个道士,他一句实话都不说了!郭凌风哑了关自己啥事?郭凌风撞鬼关自己……还真关自己的事儿,毕竟那小丫头的父母是他帮忙……
黄学军倒吸一口凉气,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哆嗦,越哆嗦越双腿发软起不了身,因此在树后畏畏缩缩地躲到现在。
叶何到达池塘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树下黄学军哆嗦的背影。他的目光只在黄学军身上停留了一瞬,就转移到了池塘边的韩明亦、以及他面前的那头怪物身上。
——那是一条身躯粗壮得一人不能合抱的怪物。它体表如蛇般滑腻,青黑色覆盖了大部分躯体,剩下的部分在中央渐变为黄色。它的头部膨大,眼睛似乎为薄膜所覆盖而不甚明显。它有鳃,还有一张裂开之后长度超过眼睛后缘的巨口,口中黝黑而遍布细齿,月光反射下如细刃般锋利。
韩明亦就站在池塘边,和这条露出水面一人多高的异怪两相对峙。叶何注意到,异怪身侧的水面似乎有条状物在起起伏伏。仔细一看,竟然是些青黑的手臂,直径与鸡蛋的高度差不多。
叶何瞬间反应过来,那是婴儿的手臂。
天佑村的学校里有十几个男生,只有一个女生。在这个只有一个女孩长大的村子里,剩下的出生的女婴去了哪里?
答案是这口池塘。
怒意勃然而生,被叶何冷静地压了下去。他凝神细看,发现有几条手臂在往韩明亦那边漂,可后者似乎没有发现。
叶何不敢出声,害怕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让韩明亦分心。他掏出黄符准备支援,韩明亦却率先发现了他。
“叶何,你怎么过来了?”
韩明亦回头的时刻,池中的胳膊迅速向韩明亦的脚下游去!
叶何睁大眼睛,立刻喊道:“亦哥小心!”
可下一瞬间,叶何却突然看见一条滑腻的粗尾从水下摆起,将那些青黑的婴儿手臂勾了回去。
叶何怔住了,这什么情况?
韩明亦看了眼池塘,袭来的手臂已经不见踪影,池面只冒着几个泡泡。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而是向那滑腻的异怪投去深深的目光。
叶何立刻反应过来当下情况:韩明亦应当是和这怪物达成了什么停战协议,所以怪物阻止了手臂对他的攻击。
可更多的疑惑随之而来。叶何只踌躇了片刻,便迈步向韩明亦走近。
“你别过来,当心危险。”韩明亦瞬间出声提醒。
“我知道。”叶何在韩明亦斜后方的位置站定,继而又说,“它不攻击你,那应该也没理由攻击我。”他顿了一下,把之前发生在郭家的事情挑重点低声告诉了韩明亦。
韩明亦没工夫做出太多评价,只应了声知道了。叶何正要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韩明亦已经心有灵犀地开口:“这是条鳝鱼精。它每晚都会牵制住塘中的鬼婴,以防它们将过路之人拖下水溺毙。”
叶何微怔,旋即打量面前这条蛇一样的异怪,身上滑腻无鳞,头部两侧有鳃——还真的是条鳝鱼。
“它虽然心地本善,但灵识有限,不懂变通。”韩明亦凝视着鳝鱼精道,“我向它解释,我会将池塘中的婴儿全部送入长生,但它因为我之前没了解情况时的攻击而忌惮,迟迟不愿意让我动手。”
韩明亦所说的“送入长生”就是送入轮回,具体方式就像他在兴远大楼流浪猫救助站对流浪猫魂魄们所做的那样。“长生”即为十二长生,包括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养。完整的十二长生就是一个生命的周期。
至于韩明亦说鳝鱼精心地本善,叶何也能理解。并不是所有异怪都对人类怀有恶意,这些具备一定灵识的怪物也有自己的生存习惯和性格特征。
叶何思索道:“鳝鱼精……是从无鳞神仙祠过来的?”
韩明亦摇头,“它就住在这个池塘里,应该是会缩骨术或者变化之术,所以才能呆在里面。”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猜,它的来历确实与无鳞神仙祠有关。它灵识有限,本性善良,身上的灵气显出纯阴之象……似乎是阴阳失衡,只得纯阴的半面。”
叶何:“半面?那另一面呢?”
韩明亦:“留在祠堂之中,为纯阳的恶面,是扶桑要对付的东西。”
叶何颔首,完全了解了当下的情况。
韩明亦应该和鳝鱼精对峙了有好一会儿了,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不下的局面也应该维持了许久。塘中鬼婴只剩下害人的本能,对局势起不到影响作用。
他们必须在天明之前解决这里的所有“异”,否则时间会来不及——这是韩明亦在这里踯躅的原因。
叶何想了想,自己刚到这里,之前并没有参加战局,对鳝鱼精来说应该是中立的存在,自己对它讲道理肯定会比韩明亦更有用。于是,他上前一步,放低身形,诚恳地对异怪道:“您好,这位韩明亦韩道长没有恶意,他只是想让孩子们平平安安地进入轮回,不用再被困在这片小小的池塘里。”
韩明亦看了眼叶何,然后郑重点头。鳝鱼精似乎听见了叶何的话,庞大的身躯往叶何的方向扭转了一下。韩明亦下意识抬起左胳膊挡在叶何身前,却被他按下。
叶何冲韩明亦微微摇头,表示这是谈判所必须的诚意。然后他上前一步,将自己彻底置入池塘鬼婴的攻击范围之中,并对鳝鱼精道:“我知道您的本意是保护村子,孩子们也是村子的一部分,所以您也要保护他们。但是想必您也知道,您的保护不可能周全如一,每年还是会有村民被他们拉入水中溺亡。与其再次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如相信我们一次,让明亦将孩子们送入长生,让他们离开这个地方。”
韩明亦似有所感地微微侧头,无言地看了叶何一眼,聆听着他的话。
“我想,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孩子们的杀人之恶不是与生俱来,只是被动地痛苦地结束生命而残留的怨念。他们本身也不想如此,不想成为憎怨的傀儡,更不愿永远沉在天佑村的池塘底下。他们比谁都更希望逃离这个池塘,逃离这个村子。”
叶何真心诚意地向鳝鱼精鞠了一躬。
“您多年守护这里,实在是辛苦了。我知道我们这么做可能还是在为难您。这样吧,如果您还是不愿意相信明亦的话,您可以拿我做人质——嗯,比如用尾巴把我卷到水里,如果明亦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就让孩子们把我溺死。”
“不是,你在说什么呢叶何?!怎么能让你——”
“亦哥,没事。”
叶何握住韩明亦的手臂,同目光震惊的他相对视。他神色平静,眼中理智与柔和并存。
“口说无凭不可能获得信任。只有交付筹码、押上押金,交易能公平地进行下去。”
他停顿片刻,然后冲韩明亦笑了一下:“我来做你的筹码和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