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了。”
白色国产车停在路旁,庄晓梦背上剑袋打开车门,从后座上下去。驾驶座上的王达飞紧随其后,他拿出手机瞟了眼,对庄晓梦道,“余神已经上去了,咱们要不就在这等他吧——庄哥?怎么了?”王达飞看见庄晓梦正侧身望着车屁股所对的方向,疑惑地问。
庄晓梦摇了下头,没做回答,视线转回前方。
面前的酒吧颇有几分夜晚的情调。门头招牌上是如海浪一般的花体文字“Luminous BAR”,旁边摆的LED展示牌上用流畅的手写体写着文艺范的语句,玻璃门背后是清酒吧台,再往里能看到一扇门,隔断了里外空间。
快乐网吧位于Luminous BAR的楼上,水泥楼梯就在旁边。
庄晓梦看了几眼酒吧,抬脚往楼梯走。
“噢,要上去吗?好,走!”王达飞立刻跟上去。他已经习惯了庄晓梦那种已读不回的待人方式。王达飞非但没感到冒犯,反而觉得这么有性格的庄哥肯定是大腿,得抱,于是心态颇好地当他的司机和小弟。
“Oh~我有我心底故事,親手寫上每段得失樂與悲與夢兒……”
庄晓梦刚迈开脚步,手机铃声就响了。他从兜中手机,“喂,韩明亦?”
“晓梦,你给&*#打……#@*他……”
电话那边滋滋不绝的声音让庄晓梦蹙起眉头。又听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听清,于是他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王达飞听见庄晓梦说出的称谓,惊道:“是亦神啊?”
“嗯。”
“那你怎么挂了?哎,庄哥!庄哥庄哥庄哥——”
庄晓梦又一次不胜其烦地给身后这个跟屁虫解释:“他那边信号不好。听不清,不如不听。”
“噢——”王达飞恍然大悟。模样有些夸张,兴许有三分是演的。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庄晓梦准备上楼时,突然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从楼上走下来。
“大飞?”
“余神!”
王达飞冲过去,揽过余矜的肩膀,“我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庄哥,庄晓梦庄道长。”
余矜有些腼腆地打招呼:“庄道长,您好。”
“上面网吧没异常吗?”庄晓梦没有寒暄,而是直接发问。
余矜愣了一下,紧接着摇摇头:“没有。挺正常的,亦哥给我的符也没发热。”
王达飞一拍余矜的后背,准备往驾驶座走:“那咱们走吧,下一个地点是——哎,庄哥?”
王达飞和余矜看见庄晓梦径直往水泥楼梯走去。二人眼神对视了一下,跟了上去。
走到二楼,快乐网吧门口,庄晓梦的脚步定住了。
余矜扶了扶眼镜,又摸了摸衣兜里的护身符,有些怯生生地说:“确实没什么问题吧。”
王达飞点头:“是啊。这网吧除了设备有点老,好像没啥毛病哎庄哥你干啥!”
只见庄晓梦肩膀一顶,背后的剑袋滑向身前。他右手抬起拉开拉链,顷刻间便将一柄沉木色的木剑攥入手中。下一秒,剑袋回位,木剑出鞘,一柄剑身上隐约刻着些繁复纹路的木剑直指快乐网吧大门。
王达飞和余矜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或者说,他们的视线没能跟上庄晓梦的速度。他们眼中,那剑在空中如游龙般腾飞舞动,紧接着斜斜向下一斩。然后,眼前的景象仿佛玻璃片似的碎裂,霎那间归为逝灭的光点。
二人顿时瞠目结舌。
原先视野里一切正常的快乐网吧,此时从里到外散发出一股莫名而诡异的氛围。里面二十来个人皆佩戴着头戴式耳机,握着鼠标,呆呆地坐在电脑桌前,痴痴地望着屏幕。
可那些屏幕上分明都是雪花噪点。
王达飞比余矜更先从震悚的状态中抽离。他忽地瞳孔放大,激动地指着里面的两个座位:“余神庄哥,你们看!那不是泳哥和叶何吗!”
余矜猛地一震,“啊”地一声,睁大双眼,“真的是他们!”他抬腿便要进门,“叶何、泳哥——”
“哎哎余神!”王达飞赶紧拉住余矜,“里面明显不对劲啊,你先别进去,否则可能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余矜蓦地反应过来,吓得后退两步,但紧接着又纳闷道,“亦哥给我的护身符确实没发烫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进了网吧才算进入危险……”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余矜看到庄晓梦旁若无人地抬步走进了屋内。
庄晓梦走到张泳与叶何身侧,抬手用剑柄敲了敲二人的脑袋。没反应。他又去敲别人的脑袋。也没反应。他啧了一声,抬剑点了两下满是雪花的电脑屏幕。
还是没反应。
庄晓梦眼中烦躁更盛,视线在网吧内不断扫过,好像想找个人砍了似的。
王达飞和余矜快看傻了。王达飞举手道:“庄哥,请问我们能进去吗?”
庄晓梦:“能。”
王达飞立刻放心大胆地走进了网吧。余矜犹豫几秒,也跟了进去。踏入大门依旧安全之后,戴眼镜的男生小小地松了口气。他摸摸口袋,护身符的温度仍然没变。他终于完全放下了心,但随即又升起更深的疑惑。
“叶何,叶何?泳哥,泳哥?”王达飞来到座位前,试着晃晃两人的肩膀,后者没有任何反应。他看向余矜,“余神,你的护身符变烫没?”
“没有。”余矜摇头,往王达飞那边。他一边走一边伸手指数人头,数着数着忽然停顿了一下,发现一个长发女生有点面熟。他仔细地看,没能想起来在哪见过,便不管了。“一共二十个人。”余矜数完,说道。
“二十个人,全都跟鬼上身似的。这也太瘆人……”
“二十一个。”
庄晓梦打断了王达飞的感叹声。他已经走到了网吧的服务台边。
余矜和王达飞过去一看,服务台后面确实还坐着个男生,头发油油的,穿着短袖短裤,趴在桌上,电脑屏幕还亮着,也是雪花噪点。
“庄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王达飞问道。
“打电话给火葬场,排个号吧。”
“啊?!”王达飞和余矜大吃一惊。
“为什么,庄哥你救不了叶何他们吗?”
“嗯?你说这些人啊。”庄晓梦转过身,扫了一眼网吧座位上的人,淡淡道,“救不了。”
直白残忍的话语瞬间击溃希望。
余矜呆呆地喃喃:“怎么会……”
王达飞紧握双拳,摇头道:“我不信!庄哥你肯定有办法的!你不也是破异者吗,那你应该跟亦神一样神通广大才对啊!”
“你是不是搞错了。”庄晓梦目光淡然到甚至有些懒散,“我跟韩明亦又不是师出一门,会的东西当然不一样。他的符能当万金油使,我的剑可不行。这些人明显是有部分魂魄离体,而且魂魄极有可能被抽进了这些电脑里。你是指望我把电脑劈碎、让他们魂飞魄散,还是想让我毁掉他们的肉身?”
王达飞听得一愣一愣的:“不——可是,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庄晓梦毫不犹豫地摆手道,“记得打电话给火葬场……”他视线瞟向后方,顿了顿,又道,“算了,先打给警察吧。”
“打给警察?报警?为什么?”
“因为有人死了啊。”
…
……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身与心都和死亡距离如此接近。
童年时日夜的梦魇化出躯体、长出手脚,五官轮廓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男孩不过十来岁,手脚短小、身体瘦弱,力气完全比不上面前的男人。一切挣扎全是徒劳,只有疼痛、恐惧与愤怒刻骨铭心。
手臂被绑起,身体被箍住,俯身在地,动弹不得。
疼痛先如厉急的风,被细长的硬鞭狠狠地抽在小腿外侧;然后又有炙热的尺,在同一位置一次次重重地落下。被第一鞭破开的渗血的皮肤迎接骤雨般的戒尺,疼痛能瞬间达到生理忍受的极限,将意志神识瓦解崩溃。
身体已经清楚了接下来的流程。
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将那一处伤口精心修饰缝纫,变成意外跌伤或磕伤的模样。他那位深谙人体解剖学的教授父亲,对此颇有造诣。
但是这一次,叶知行似乎并不满足于制造普通的伤势。
“我一直想试试,什么样的力度和角度会刚好打断腓骨而完全不殃及胫骨。”
他拿着灰黑的棒球棍,津津有味地绕着流血的伤口描摹。
“叶何,来帮爸爸来做个实验吧。”
他的嘴角体面温和地扬起,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翻滚着跌到沙发下,拼命地往外爬。
“不想帮忙?可以。”
“那爸爸就找妈妈帮忙咯。”
动作骤停。猛地转身。看见他朝墙角哭泣不停的女人走去。
不行,不行,不行——
妈妈——
他完好的那条腿狠狠地往后蹬,脸颊蹭到叶知行的裤脚,便用嘴咬住不松口。
“改主意了?晚了。”
叶知行蹲下身,微笑着抚摸他的脸颊:“忘记爸爸教你的道理了吗?”
“人生不能重来,每个选择都只有一次机会。”
“所以叶何,好好看着吧,你刚刚做出的选择,就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棒球棒蓦地抬起,狠狠地落下。
鲜血四溅,瞳孔骤缩。
血点子溅到眼睛里,视野全部变成血色。
“唉,重了。下次要轻一点才行。”
眼前的男人托腮端详自己的作品,做出评语,思考着未来的改进手段。
叶何空白而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鲜红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从她头顶流下,滑过眼角,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地。
妈妈……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喉咙嗬嗬地发不出声,睁大的眼睛要从眼眶中落下。
不对,有哪里不对……
这不,这不是——
“轮到你了,叶何。”
脑袋忽地被男人的手掌箍住。叶知行微笑着看他。
灰黑色的棒球棒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目的地也是他的头颅。
——不对!
——这不是什么过去的回忆,而是一出死亡陷阱!
猛地意识到这一点时,离他头顶只剩半寸距离的灰黑色棒球棒骤然崩碎,变成一个又一个等大的小方块。以球棒为起点,握着它的男人,男人身后的女人,女人身后的整个房间,全部如多米诺骨牌般碎裂成一个又一个像素块。
十多种颜色的像素块只在空中悬浮了一瞬便崩解为齑粉。下一秒钟,像素化的世界呈现在眼前。
叶何如溺水之人般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身侧仿佛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看见高觅音侧身单膝跪在地上,用身体挡住紧闭双眼、剧烈颤抖着的张泳,并手掌扶着他的后脑勺。
“叶何,你怎么自己就……”她惊诧了半秒,随即严肃道,“别抬头,别睁眼!蜘蛛的眼睛能化出致死的幻境!”
叶何的视线里已经扫到了蜘蛛腿的末端。他当即闭上眼睛,往身侧一摸。
咦?他的水果刀呢?
“刀在我这。”高觅音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冷静道,“叶何,拿着它,冲出去,到花坛去!”
被高觅音递到手背上的物品立刻被叶何攥入手中。他一摸便知道是什么了:“向阳的本子?”
“没错,你去把它——”
“还给向阳。”
最后四个字是二人齐声道出。
仿佛被某种天光劈中一般,刚经历生死一线回到宜安一中的叶何,在刹那之间终于想通了之前高觅音对他说的所有话语,明悟了全部问题。
在对提前意识到这些的高觅音肃然起敬的同时,叶何摸黑站起身,冷静道:“觅音,用点钟的形式告诉我方向。”
高觅音很快接上他的思路:“十二点钟三步,然后一直一点钟,摸到门你就可以睁眼了。”
“好。”
叶何无条件信任队友,当即向前冲刺。三步之后,他朝右前方转弯,接着奔跑了几步,伸出去的手便碰到了办公室的大门。叶何睁开眼睛,门早已被蜘蛛撞开,他可以直接出去。
“看一眼身后”的念头在脑袋里转瞬即逝。叶何脚步未停,直接朝外冲去。
屋内的高觅音看见叶何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释怀地松了一口气,晃了下头。
马尾甩开,她方才被遮挡着的左眼露了出来,赫然已成一个血洞。汩汩的鲜血从空洞的眼眶中流出,不断滴在昏迷不醒的张泳的头上。
——刚刚的角度,叶何应该没看到吧。
高觅音心想。
——另外,叶何竟然能够靠自己摆脱幻觉。难道他也是……
——不对,应该不是。
高觅音将杂思甩走,捡起身侧的防暴棍。
张泳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不再颤抖,应该很快就能睁眼。
高觅音握住防暴棍,想要站起身,却因失血疼痛而无力,最终仍然只能跪着。
没办法啊。彻底解决它,自己应该是做不到了。
果然,用粗暴的方式,对身体的损耗太过巨大……
这大概也是,她拒绝……的原因……
高觅音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涣散。在最后昏迷过去之前,她抬头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地面。巨大的蜘蛛四仰倒地,背上那只骇人的眼睛痛苦地睁着,眼瞳中央被一把尖刀牢牢地刺入。
那是叶何的水果刀。
刀尖已经没入蜘蛛的身体,因此没办法看到,插在刀尖上的一只眼睛。
……
叶何奔向花坛的途中,广播声在耳畔响起。
“第三场……游戏即将开始,请……所有玩家在……校训石位置集合……”
卡壳似的电子广播声时断时续,好像随时都会坏掉。
光球——不,已经不能称之为光球了——黯淡的白色球体悬浮在校训石上方,萎顿得好像被刮花的校训。
“向阳!”
叶何狂奔不止,口中大喊道。
“你的游戏设计本,我们找到了!还给你!”
他停在花坛边,喘着粗气,双手捧着橙色封面的本子,递给光球。
“我的游戏……设计本……?”
光球喃喃着,球体忽然亮了一下。
“我的游戏……设计本!”
光球蓦地发出明亮刺眼的白光。游戏设计本骤然悬浮起来,飞向了光球,被光芒吞噬。
“我的游戏设计本!我的游戏设计本!”
找回了本子,光球的白光变成了橙光,亮度不减反增。光球的语气也变得激动昂扬,虽然重复着同一句话,但语调不断改变,从机械的电子音变得越来越像人的声音——越来越像第一晚的少年音。
“——我的游戏设计本!”
叶何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橙光。他发现这自光球发散而出的光芒范围逐渐扩大,五米、十米、二十米……正逐渐扩大到整个宜安一中!
“谢谢你。”少年音诚恳地说道。
叶何此时,已经想通了一切。他朝光球,不,朝向阳道,“不只我,是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找到的。”
“那就谢谢你们。”向阳的少年音带上了笑意。
叶何也笑了笑,在铺天盖地的橙光中对他说道:“不客气。”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向阳顿了顿,语气盛着再明显不过的期待,“我的游戏好玩吗?”
叶何认真地回答道:“好玩。向阳,你设计的游戏,非常好玩。”
“太好了!”光球激动地原地转了两圈,“那我这就——”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可以。不过我的力量马上就要耗尽了,所以只能问一个问题哦,玩家叶何。”向阳语气诙谐,像是回忆起了第一晚问个不停的某人。
叶何笑了笑,沉静地问道:“向阳,游戏一共有四场,对吗?”
“对。”向阳毫不犹豫地答道。
“所以你最开始的意思其实是,每个游戏的前五名都能离开这里。
“四场游戏,二十个人一个不落,每个人都能出去。
“只是我们会错了意,曲解了你的意图。对吗?”
“对……等等,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向阳腾地跳了一下。
“抱歉。”叶何诚恳道。
“没关系,不,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毕竟是我最开始没说明白,差点让你们内讧了。后来我的意识又变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不记得自己想做什么,还让你们遇到了危险。”
“向阳……”叶何还想说什么,忽地看见覆盖整个世界的光芒开始急速黯淡。
“总之,谢谢你们来玩我的游戏。
“游戏是我人生的太阳。现在我要和我的名字一样,去追逐太阳了。
“再见——”
少年音越来越小,直至随风而逝。
叶何未出口的话语哽在喉间,最后变成了短短的六个字:
“再见。晚安,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