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实在太大,环境和校规又都还没摸清楚,叶何便没有急着在人来人往的午饭时间费工夫找张泳他们。挂钟走到十二点二十左右的时候,叶何背上书包下楼,径直往宜安一中的大门口走。
走到校门口,叶何遇到了一堵透明空气墙,出不去。叶何不意外,转而在宜安一中快步行走了一阵,将校区的大致地图印在了心里。
校区大门朝南。进入大门后是一片花坛,花坛中央的巨石上有红色的书法字,“宜安一中升如朝阳 ——桓水中学赠”,和叶何在电脑屏幕里看见的如出一辙。花坛之后便是升旗台、广场以及一幢米白砖色的小楼。再往北,是两幢教学楼。西北方的教学楼外侧的砖瓦是水蓝色的,实际上是两栋楼,一栋高一,一栋高二,每层楼中间有连廊连接。东北方则是高三年级所在的教学楼,外侧砖瓦是藕色的。仔细一看,两栋教学楼楼体上有各自的名字,分别是明志楼、致远楼。
从教学楼往北,有一条宽阔的林荫道。林荫道西边是一片高台,高台上有数级台阶,或者说观众席。高台之下,是四百米标准跑道大小的大操场。外侧塑胶跑道,中央绿色草坪。林荫道东边,是一小片空地。再往里,就是宿舍区。
走到宿舍区,首先看到的是食堂。食堂之后,就是拥有砖红色外墙的学生宿舍楼。宿舍楼一共有两栋,编号分别为A栋和B栋。男左女右,男生住A栋,女生住B栋。楼前楼后各有一片小操场,可以打篮球、打羽毛球。宿舍是八人间,每间宿舍都有阳台。
十二点三十,叶何走进食堂,看了一眼。
食堂一共有两楼,楼上是小厨、私房菜以及教师餐厅,楼下是十来个窗口的基本大伙。
叶何到的时候,食堂里人已经很少了。为数不多的同学们都在闷头刨饭。这些穿着统一的蓝白条纹校服的同学们,吃饭吃得一个比一个快,吃完了饭就把书包往身后一背,或者腋下夹起个试卷袋,端着餐盘扔到回收处后,迈开大步就往外走,好像生怕浪费了一分一秒似的。
十二点半的食堂,一楼各个窗口都已经基本空了。看来错峰吃饭不是“买不到好菜”,而是“买不到菜”。
因为有谢宇帮忙带饭,叶何没有在食堂多做停留,就往宿舍楼走去。
叶何来到男宿三楼A307,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宿舍八个人都已经在里面了,而且清一色地坐在各自的床上写作业。宿舍有四张床,分了上下铺。叶何一眼就看见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空位置:靠门边的第一个,下铺。
挺好的,这样晚上要溜出来干什么也很方便。
叶何走到床边,看见床上一个塑料袋里装了两个长方形的打包盒,一盒是饭,一盒是菜。
他提起塑料袋,向自己正对面的下铺的谢宇道了谢,并说自己之后会把钱给他。接着,叶何正要打开盒子吃饭时,全宿舍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目光有疑惑,也有不满和不悦。
“去厕所吃啊!”一个一米八几的高大男生皱眉道。
叶何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应该和纪律有关。于是他没说什么,拎起塑料袋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叶何脚步停顿了一下。他看见宿舍门后贴着一张巨长无比的《宜安一中宿舍纪律条例》。
实在是太长了,一时看不完。叶何选择把饭吃了再说。
宿舍楼的厕所位于左右两侧。叶何去了较近的那侧。
厕所还算干净,空位也很多。但要叶何走进厕所吃饭,他实在迈不动这个步子。于是他便站在厕所外面的走廊上,打开两个打包盒,迅速地扒了几口。
叶何一边吃饭,一边分神留意着周围。直觉告诉他,在宿舍区厕所门口吃饭,也一定是违反校规校纪的。因此,他吃得很快,并在瞥见头顶悬浮着[宿管]字样的中年女人往三楼走的时候,把筷子和饭盒扔进袋里并将袋子扎了个结,迅速扔到了厕所最靠外的一个垃圾桶里。
“叮叮叮,叮叮叮!”
铃声又响了。叶何往307跑,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12: 40。
叶何回到宿舍关上门,没人抬头多看他一眼,都坐在床上写《午间练习》。叶何便坐到自己的床上,从书包里把两张A4卷拿了出来。
坐在床上写试卷,姿势怎么调整都有点别扭。叶何观察了一下,其他人要么把题用书包垫着放大腿上,佝偻着腰写,要么把背斜靠在墙上写。叶何选择了后者。
数学作业还好,几道选择题,叶何十分钟就写完了。但物理作业就有些困难了。
叶何高中的时候,理科综合的成绩不像数学那样拔尖。其中,物理是最好的,化学和生物要稍差一些,一般在中上游水平。但这并不意味着六年之后再见到高中物理题,他能像数学那样答得熟练流畅——因为很多物理公式他都忘得差不多了,能记住的就只有自由落体h=1/2gt^2、质能方程E=mc^2这种级别的公式。
他叹了口气,从书包里翻出《一轮复习》的物理讲义,对照题目,一题题找公式计算。
叶何做完物理《午间练习》时,已经13: 20了。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活动了下脖子,扫了眼寝室。只有谢宇还在低头做作业,其他人都脱了校服躺在床上午休了。
谢宇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手表,又继续写作业。
叶何思考了一会人,决定尝试做点什么。他没说话,只是起身将自己的两张卷子递到谢宇面前。
之前做作业时他瞥见了里侧几个舍友两两交换写好的卷子、互相抄作业的行为,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无视了叶何和谢宇。
谢宇一惊,抬头看见写完的试卷,又看见叶何,愣了一下,慌忙往宿舍外看去——宿舍靠门那边是有两扇半人高的窗户的,没有窗帘,非常方便外面的人查看里面的情况。见没人,谢宇才低头迅速地拿走叶何递来的《午间练习》,嘴唇蠕动了一下,像在说“谢谢”。
谢宇的物理作业已经做完了,没做完的是数学。他花了几秒钟就抄完了数学选择题的答案,把卷子还给了叶何。
叶何无声地观察着他,末了点头,没说什么,回到自己的床上,脱掉校服,准备躺下休息。这时,他忽地瞥见窗外幽灵般飘过一个壮实的女人,看上去是宿管阿姨。
对面的谢宇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宿管,吓得抖了一下,赶紧脱衣服睡觉。
叶何躺在床上闭目思考。
他发现,NPC同学们都非常害怕违纪。冉子菡是这样,谢宇也是这样。不同的是,冉子菡聪明灵活,会撒谎钻规则的空子。谢宇则是闷头遵守校规,比如在交作业的时候因为不能交头接耳,所以完全不理会自己。
等会儿得去看看门上那张又臭又长的《宜安一中宿舍纪律条例》。叶何心想。
叶何才躺下没多久,“叮叮叮”的铃声又响了,一看手表,13: 40。叶何坐起身,看见整个寝室的其他人全都跟打仗似的,手脚并用,飞快地把校服套上,然后叠被子。最快的那个,花了一分钟就收拾好了,而且被子叠得工工整整,跟豆腐块似的。
豆腐块?叶何蓦地响起,《宿舍纪律条例》里他扫到过一条,“被褥必须叠整齐”,否则算违纪。
他本以为叠了就行了,没想到居然得叠成豆腐块?
宜安一中校规校纪的离谱程度在叶何心里顿时又更上一层楼。他一边叠被子,一边摇头。他现在心底都生出了一种,对这所学校的纪律条例到底能离谱到什么程度的好奇心。
13: 43,叶何还在跟被子较劲,寝室的同学已经都走光了,包括谢宇。
又过了两分钟,他才堪堪把被子叠好,背上书包走到门口。
叶何想了想,伸手将又臭又长的《宿舍纪律条例》从门背后摘了下来,折叠了两次,塞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出门。
他脚步一顿。
一条壮观的、蓝白相间的河流蓦然出现在眼前。
——整栋楼左右侧的两部楼梯都是人山人海。上面的人往下挤,下面的人被推着往下走,还不断地从各个宿舍走出更多的人汇入这股人体河流之中。
叶何的宿舍是307,基本上位于整个三楼的最中央。他只能跟在队伍末尾,经过长长的走廊,汇入队伍。
下楼的过程痛苦无比。人挤人,包挤包。叶何感觉自己快要被挤成夹心饼干了。他以前在一线城市高峰时间挤过地铁,那次的感觉和这几分钟不分伯仲。
好不容易挤下了楼,呼吸到新鲜空气。叶何又被身后的人撞了两下。他发现这条蓝白色的河流在楼下铺开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奔跑,朝两栋教学楼奔跑。
就这么急吗?叶何为了不被撞倒,只能跟随大部队的节奏一起奔跑。刚开始跑的时候他看了眼表,13: 51。可以,半分钟不到的下楼时间被人挤人挤成了五分钟。叶何都不敢想象,刚才如果人群里有人不小心摔倒了,会有多危险。
走上教学楼的过程也是人挤人。蓝白条纹的河流依旧蔚为壮观。
叶何是高三(7)班最后一个到教室的,几乎是踩着点把《午间练习》交了。讲台上的女老师头顶浮着[英语 –应老师]的字样,全程盯着叶何在教室里跑来跑去,中途翻了好几个白眼。
叶何坐在座位上微微喘气。他在回想自己刚才挤楼梯时的另一个发现——他无法查看其他班级同学的名字。这可能和自己没办法知道冉子菡住在哪个女生宿舍一样,如果是“高三(7)班的叶何本身不知道或者不应该知道的人”,叶何是没办法进行上帝视角的“查看”的。这一点和MMORPG等游戏还不太一样。
“东西都收好吧,我要发卷子了。OK。”
有些刺耳的、带着股电流感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应老师头戴麦克风,腰间挂着小蜜蜂。小蜜蜂的质量似乎不怎么样,发出的声音好像剌玻璃般尖锐刺耳,让人很不舒服。
卷子发到手上,是“高三年级开学摸底考试(英语)学科试题”。
下午两点,铃声响起,正式答题开始。
英语试卷包括了二十多分钟的听力部分,全程考试时间也是两小时。
叶何的英语只能算不好不坏。这份试卷他答得勉勉强强。
考完英语,时间来到16: 00。叶何把之前从宿舍带出来的纪律条例拿出来仔细过了一遍。看完之后,他深觉宜安一中的纪律制度已经不只是“离谱”了,应该说是“荒谬”。
宿舍不能有零食、电子设备、无关的课外书籍这些倒还好,被子叠得不整齐算违纪也勉强认了,但是“晚休时间不能上厕所”是凭什么?
晚上22: 30-5: 30是晚休时间。在这七个小时内,所有住校生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坐起身,不能起床喝水,不能开灯,不能上厕所。条例美其名曰为了保证学生的睡眠质量,但叶何只觉得荒唐。如果晚上突然内急、突然拉肚子怎么办?拉肚子也算违纪?
另外,还有其他的离谱规定,比如午休时间只能写作业和睡觉,禁止舍友之间的任何交谈与互动;禁止在宿舍吃东西;禁止随意拉窗帘;禁止起床后整理内务的时间超过五分钟等等。
叶何是带着寻找异境线索的初衷去阅读《宜安一中宿舍纪律条例》的,可看完之后,心情却变得十分复杂。
——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些纪律条目是经过异境扭曲之后的变异版本,那倒还好,没什么问题。可如果它们是宜安一中这所高中原原本本的规定,那就太过分了。而且,自己遇到的几个老师的态度都算不上友好,其中男性纪检员甚至直接对他动了手。
这是真的,还是游戏?
叶何晃了晃脑袋。他发现那种分不清游戏与现实的感觉又回来了——尤其是在刚刚考试的时候,他专注答题,无暇分心,几乎没有去考虑异境的问题。
难道说,这次的异境跟上次一样,也有“同化”进入者的效果?
猴妖通过《游客守则》将人同化为它的同类,宜安一中通过真切的校园生活将人留在这个游戏里?
呼,不行,得精神一点,警惕一点!
叶何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吸了两口气。接着,他又去外面上了个厕所,用冷水拍脸让自己清醒起来,而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阵,才回到座位。
铃声又通过广播响了起来,但这次不是考试,而是上课铃。开学考试最后一门理科综合会在晚上考。
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位年纪偏大的男老师,他光秃秃的头顶上顶着[物理 –吴老师]的字样。
“把今天的‘午练’拿出来,我先评讲一下。”他看着大家纷纷拿出刚发下去的《午间练习》,敲敲讲桌道,“这么简单的题,居然有人能错三道四道。你们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有没有动脑子,啊,有没有动脑子?”他重复了两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两下讲桌,“开学考试就不认真做作业了?——这么想考试我就跟你们直说吧。卷子不是我出的但是题我看了,简单得要死。要是谁敢考不及格,下周我的课就给我出去,别听了。反正你都没那个脑子,那么简单的题考不好,是不是?就别浪费时间在物理上了,背背语文,背背英语去吧,靠死记硬背还能多提点分。”
一大堆打压式的开场白过后,他才开始评讲题目。
叶何的《午间练习》错了两道,刚好躲过他的地图炮。然而,接下来讲题的过程中,吴老师讲一道题骂一次人,平等地骂了写错任何一道题的每个人。
讲完“午练”,他兴许是骂得不够尽兴,还让做错了最后一道题的人全部站起来。
叶何不幸中招。
大概是他离讲台最近,吴老师愤愤的目光第一个就投向了他。他走到叶何身边,拿起他的卷子看了一眼,质问道:“你为什么选D?你没长脑子吗?D最不可能了!”
叶何垂眸不语。
“我问你为什么选D,说话啊!”吴老师质问着,随手一甩,将试卷往叶何脸上拍。
叶何闭了闭眼,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被试卷甩脸并不疼,但很侮辱人。
“少算了一个受力。”叶何回答道。
吴老师愤愤地摇头,一脸看低智商的表情:“摩擦力的题我讲过多少遍了,你还连受力分析都不会。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水吗?啊?是不是水?”
他一边开骂,伸出食指戳向叶何的太阳穴。
第一下戳得极重,叶何头狠狠地往侧边歪了一下。
一瞬间,叶何有种想要抓住他手腕直接掰折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
这个吴老师,是迄今为止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老师。叶何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才在一声又一声“脑子进水”、“没脑子”的骂声中没跟他翻脸。
抓完叶何这个典型,吴老师又骂了另外几个做错最后一题的人。骂语人格侮辱与智商歧视兼而有之,时不时佐以走到座位上拍脸、戳太阳穴的行为,折磨至极。
叶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完这两节物理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