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上午,晋扶桑和晋若木在医院与叶何韩明亦分开之后,先回了趟位于蜀中市的家。
兄妹二人的父母住在家里,平时雇了保姆照料。两人将发生在天佑村的事情向父亲——同时也是师父——一一汇报。
父亲性格开明,虽然天佑村之事他们处理得并没有那么完美,但他仍笑着说你们两个做了那么多事肯定很累啦,晚上留在家里吃晚饭吧。
扶桑婉言谢绝,说道观里还有事情要处理。若木本来有点馋母亲做的麻婆豆腐,听到扶桑的话想起来确实如此,而且她是监院,事务性的工作一向她负责较多,只好遗憾地和麻……和妈妈爸爸道别。
青云观坐落于女几山之中,从走路下山到坐车入城再到乘公共交通回位于市区的家,单程需要两个多小时。时间并不算特别长,扶桑和若木每半个月会轮流下山回家一趟,看望父母。因此,他们二人和两位长辈之间没有隔阂,也没有过多的依依惜别。离开之前,母亲握着若木的手嘱咐她好好养伤,父亲把最近钓鱼成果的新照片晒给扶桑看。
下午,二人离开家,坐车回女几山。
走路上山的时候,晋扶桑又把晋若木的双肩包要过来背着。作为伤号的若木自然没有异议,笑着对哥哥说辛苦了。
行近山门,二人的步伐忽然停顿。
“咦?今天又不是假期,这个点了怎么还会有香客——”
晋若木看见远处揣着手站在道观大门前的身影,有些疑惑,正要上前,却被扶桑拉住了手臂。
“若木,你回去休息,我来招待他。”
晋扶桑说着,将若木的背包摘下,递给了她。
晋若木脸上的疑惑更深了。她接过背包背上,望了眼那个穿着棕色夹克的男性背影。直觉告诉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但哥哥的语气却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唔”了一声,点头道:“好,那你的包也给我吧。”
晋扶桑没有推辞,将自己的背包也递给了她,嘱咐她绕过道观直接回山顶。若木点头,扶桑的包中斜放着那副挂画,确实需要尽快去别院,将挂画放入她炼制的异物封印匣里。
目睹晋若木离开之后,晋扶桑才负手上前,走到那位穿着夹克、一头短发的男性香客面前。香客额头稍高,颧骨突出,看上去年纪和扶桑差不了多少。
晋扶桑面向他,双臂抬起,拱手行礼:“在下青云观晋扶桑。道友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香客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别样的笑,“原来您就是扶桑真人啊,难怪一眼看出我也出身道门。”旋即他抬起手,回了个十分标准的拱手礼,语气听上去似乎和扶桑一样礼貌,“在下姜垚,平凡路过的一个小道。只有好奇,没有指教。”
晋扶桑恭谦有礼,右臂抬起,五指向观内,“姜师兄,请。”
姜垚将头一点,嘴角带笑,大摇大摆地走入了青云观。
晋扶桑落后半步跟在他身侧。观中扫地的道士看见二人想要行礼,被他用眼神拦下。道士心领神会,不仅没有靠近,反倒悄声离开,为二人腾出寂静。
姜垚像个真正的香客一样,左瞧瞧右看看,先是饶有兴趣地逛了一圈青云观侧殿的法器商店,然后伫立在满树金黄的银杏树下观赏许久,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拿出手机拍照,最后才进入正对大门的三才殿。
晋扶桑全程陪同,但并未主动出声说话。
进入大殿之后,姜垚板板正正地向正殿的神像敬了三柱香,然后似乎是怀有好奇心一般,随口道:“扶桑真人,青云观所奉之道名曰太和,没错吧?”
晋扶桑微微颔首:“是。”
姜垚嘴角含笑,揣着手问:“敢问真人,何谓‘太和’?”
晋扶桑平静地看着他:“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太和之道,四时迭起,万物循生,天地造化,阴阳调和。”
姜垚玩笑道:“道兄,何必拿这一套经纶敷衍我呢?你应该能猜到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吧。”
晋扶桑:“姜师兄何出此言?”
姜垚笑意未熄:“如果猜不到的话,你算一卦试试?”
晋扶桑未动,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以卦观人心,不妥。”
“哦——”姜垚拖长尾音,“原来你们还有这么个规矩。”他噙着笑容道,“那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扶桑兄,我有一拙见,想和你分享。”
晋扶桑:“在下洗耳恭听。”
“回到刚才的话题。其实,我对‘太和’二字也有一番理解。”
姜垚侧身走到三才殿的大门外,抬起头望向天际,伸展双臂,朗声道。
“所谓太和之道,和之至也。
“至和之世,淳朴为一,浑浑苍苍,无人领理。
“灵气浩荡于天地之间,万物徜徉于溷澖之域。
“万民披德,返性于初,游于心虚,自然自已。”
言至此,姜垚收敛笑意,看向已然立于他身侧的晋扶桑。
晋扶桑早在他言及“无人领理”时便微不可察地蹙眉,听见接下来一句“灵气浩荡于天地之间”,眸色便愈发深沉。
他道,“姜师兄,你可知你所愿之景为何世?”
姜垚:“至和之世。”
晋扶桑:“不,此乃愚昧无度、虚无霄雿的混沌之世。”
姜垚冷笑一声,摇头道,“此乃上古伏羲的大道太和之世!”
他甩手一挥,似要将虚空中的某些无形桎梏打碎,声音如钟,掷地有声——
“伏羲之后,大道昧昧芒芒,万民已离本初之心,德烦而不能一。
“上位者枝解万物百族,使之睢然竦身而载听视。治而不能和,不过足帝王之欲!
“百姓嗜欲连于物,聪明诱于外,性命失其得。
“及至当世,杂道以伪,险德以行,巧故丛生!
“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
“万民慲觟离跂,凿枘于世,错择名利——
“已失我大道之本!”
姜垚话音骤停,嘴角的冷意还未消去。
晋扶桑双眸如井般幽深。他凝视着有些激动的姜垚,缓缓摇头,声音如往常一般的清润之中夹杂着几分坚定的不容置喙。
“姜师兄此言差矣。
“古者,至和之世,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处士修其道。
“当此之时,万民安居,政通乐业,物阜民丰,河清海晏。
“世之主有欲天下之心,积惠重厚,累爱袭恩,以声华呕苻妪掩万民百姓。是以人得自乐其间。
“此为当世者也。
“当世,即为太和之世也。”
晋扶桑声音落毕,姜垚忽地哈哈大笑。
“当世即为太和?当世即为太和?
“哈哈哈哈,扶桑兄,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浮言虚词、堂皇冠冕!”
姜垚摇头不止,嘴角逐渐有冷意盘桓。
半晌,他嘴角带着幽然笑意,冷声问道:“这么多年了,到现在,你们女几还是一样的天真吗?”
晋扶桑骤然冷目,负于身后掩于袖中的右手攥紧成拳。
“姜垚,我劝你不要有叛逆之举,否则——”
“否则什么?你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姜垚饶有兴趣地前倾身体,凑近晋扶桑的双眼。
“要不要现在就给公安局打个电话报警抓我啊,扶桑真人?
“就说你卜算出我将来会倒行逆施,危害世界,必须早早铲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拿出手机,在晋扶桑眼皮子底下按下110,将通话键对准他,笑容满面。
“打呀?”
在面前人的挑衅之下,晋扶桑袖中的双拳攥得愈紧,片刻后却松开。
他神色转为漠然,缄默不语地同姜垚对视。
姜垚哼了一声,收起手机,耸肩摊手,“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记扶桑真人你虽有通天之能,但却身不由己了。”他眨了眨眼,讥讽道,“越是严重的事情,越是只能独自憋在心里。这滋味不好受吧?”
晋扶桑却似乎已经关闭了情绪窗口,任由姜垚挖苦,脸色也未撼动半分,始终波澜不惊。
姜垚颇为扫兴地摇摇头,摆了摆手,双手揣兜,往大门走去。
晋扶桑:“姜垚。”
几乎在晋扶桑开口的同时姜垚便立刻回过身,像是本就没打算走,抑或是猜到了他在这一刻会唤他姓名。
晋扶桑泰然道:“你我虽非同门,却是同辈。或许你已忘记,二十四年前,我们的父亲在熊山论道之时,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是吗?我确实忘了。”姜垚笑道,“怎么,最后一招是搬出上一辈来说话吗?这对我可一点用没有。”
晋扶桑直言:“时值端午,你送过我一个青团。很好吃。”
姜垚一愣,脸色转瞬之间几经变换,最后扭曲成一个嘲讽的笑:“原来是打感情牌啊,真烂。”
晋扶桑不论他说什么,神色都没变过:“除了青团之外,你还送了我一句话。”
姜垚默声。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
“既然是不可更改的先天之命,那便坦然无畏地接受承担。”
晋扶桑顿了顿,眸中似有河流。
“这句话成为我行至今日所奉行的道。”
姜垚蓦地蹙眉,眼中浮现难以言喻的颜色。
晋扶桑坦然看着他:“所以我想对你说声谢谢。”
“……你有病吧?”姜垚嘴角一抽,像看到什么无法沟通的癔症病人一般摇头。
“但你说的那句话还有后文。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晋扶桑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姜垚。
“我不希望你逆命而行、踏入险境。”
姜垚冷哼了一声,接着他似乎是想要像一开始那样大笑或是嘲讽,但嘴短暂地张开后却又闭合,没有了那般游刃有余。
他盯着晋扶桑,“你怎么知道我是逆命还是顺命?”
晋扶桑微蹙双眉,并未言语。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占卜的,晋扶桑。
“我道奇门,绝对不会输给你们女几六爻。”
抛下这一句话,姜垚沉默而可怕地凝视了晋扶桑半晌,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姜垚没有再回头,晋扶桑也没有再出声叫住他。
此番谈话之后,二人都知道,童孩之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他们,会走上截然相反的道。
因为绝大部分人生轨迹都是殊途,所以曾经短暂的同路根本不值一提。
……又或许更加刺目。
……
姜垚脚步未停,一路下山。尽管他刻意控制,耳畔却还是持续响起晋扶桑那个混蛋的话语。
“我不希望你逆命而行、踏入险境。”
呵!
假清高!
虚伪!
假仁假义!
有通天之能就高人一等吗?
明明什么也不是,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濒临崩溃几欲求死的一个家伙,凭什么现在能站到这样的位置?!
他偏要证明,那些无能的前辈们口口声声“卜能通天”的宝贝一样的人,也不过一个无能为力的棋子,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的野心!
山将倾覆,海欲翻腾。他要看到晋扶桑,以及所有那些冠冕堂皇自以为是的人类,全部坠下高崖,沉入深海。
他要让乾坤倒转,天翻地覆。
他要给这个烂透了的世界重新洗牌。
(*)姜垚和扶桑论道的内容来自《淮南子·俶真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