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公主要来咱们家习武?”陈良玉瞳孔颤了几颤,由内而外写着拒绝。
陈远清平静地道:“不错。”
“谁来教她?”
“自然是你。”
陈良玉放下碗筷,道:“我又不闲,哪有时间教她,再说宫里又不是没有太傅,为何要来咱们家?又为何要我教?”
闲不闲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话说出口声音很自然地压低了一度。
陈远清道:“不知道,太子的意思。”
细想缘由也简单,谢文希是皇上膝下唯一的公主,习武场多外男,皇室重名节,自然不允谢文希与外男有过多接触,将她送来宣平侯府由同为女子的陈良玉教习,不失为最优解。
可她一个娇柔的皇室公主习武何用?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与来年开春后的三月春猎有关。
陈良玉向陈麟君投去求助的目光:“大哥,大嫂最近……”
陈麟君直截了当地拒绝:“没空。”
陈良玉皱巴着脸:“大哥。”
陈麟君哼哧道:“自己惹上的摊子,别丢给你大嫂。”
陈良玉立起掌起誓:“天地良心,我几时惹她了?我压根儿也不想沾惹上这位东宫贵主,躲都来不及!”
“帮你可以,自己去找你大嫂说,不过既然请你大嫂来教,那这赏银,自然也得归你大嫂,你可别自己搂了去,”陈麟君啧一声,扬声道:“咱家有人可被罚了半年的薪俸。”
陈良玉身子往陈麟君这边斜了斜,一脸诚恳,道:“赏银,多吗?”
“不好说。”
陈良玉端起碗筷,扒拉一口饭,豁出去了:“教公主习武而已,区区小事,便不必劳烦大嫂了,我自己来。”
翌日,江宁公主准时准点出现在宣平侯府门口,随行护卫的禁军排排散开,那阵仗,路人还以为侯府犯事儿了。
没必要啊,完全没这个必要,看起来高大威武实则花架子居多的禁军比起个个身经百战的宣平侯府府兵逊了何止一筹?
谢文希小小年纪,长相和仪态已是出类拔萃,柔和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出彩的眼睛看起来无辜、无害。
陈良玉望过去,在那张脸上多停留了两眼。
她们隔着一道门相望,目光遥遥,仿佛中间隔着的是天上的银河与九泉下的忘川,不过百十米的距离,却显得那么邈远。
从铜辇上下来,谢文希抚了抚鬓发,又随意拨弄了下衣饰。
陈良玉相信自己的判断,那眼神,总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与谢文希看似清静闲雅的皮相并不相称。
好看,但,很不喜欢!
这个看似单纯的江宁公主,实则城府极深。
视线中谢文希朝她走来,她瞥开目光不再直视,与爹娘一起迎上前去。
卫小公公跟在谢文希后面,整个人都莫名诡异。
这卫小公公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耄耋老人,近看又只是一个营养不良的七八岁孩童,可无论是声音还举动都是一副老成的成年人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中年男人夺了男童的舍,靠吸食孩子的精元而生,由此看起来萎靡而形神不良。
他迈着碎步子紧随在谢文希身后。
主仆都很诡异,瞅瞅老爹给自己揽了什么好差事!
贺云周将谢文希安置在关雎楼,与陈良玉的良苑中间隔着道两折廻廊。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天空起了云,空气变得阴冷,口中呼出的热气遇冷凝成白雾。
护送的人已被遣返回宫,只留下了卫小公公与鸢容、黛青两名贴身侍女,还有几个粗使宫婢。
陈良玉和谢文希坐在后院凉亭的石桌石凳上大眼对小眼。
“公主想学什么?”
“应当是我问你,我们从何学起?”
基本功皆自底盘始,便是要扎马步了。陈良玉看她一身锦衣华服,怎么都不像是为着习武来的,她脑海中生成江宁公主穿这身衣服大马金刀岔开腿扎马步的样子,实在有伤大雅。
“公主可曾习过武?”
“不曾。”
陈良玉颇有些苦恼地拍了拍头颈,她生平第一次无比想念那个无比严厉的严伯。
严伯?突然她灵光一闪,想到了。
“公主请稍等一下。”
她在书阁上下倒腾,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陈旧的箱子底部薅出来一薄册子。
“卟~”纸张生潮的味道。
谢文希看着她递过来的小册子,不解何意,歪头看她。
“这是臣女初学武艺时所看,里面是一些基本的武学常识,你拿回去先看一看。公主今日的穿着打扮不宜习武,还望公主明日穿的简便些,不要戴那么多累赘物什。”
谢文希拾起那本皱了皮勉强算得上是书的东西,翻开页面看了看,乖乖道:“好,要背下来么?”
“如此最好。”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至酉时,日已西沉。
今天的天幕格外黯淡,下人们早早点起了各处的风灯。庭院起了冷风,吹动后花园花草的枯枝枯叶沙沙作响。
看样子是憋了一场雷雨。
打发完江宁公主后陈良玉回到良苑,院落深处生长着一棵喜人的银杏树,树冠擎天,大雪过后黄灿灿的叶子已经没几片可掉了,此刻正被疾风摧残着,固执地在树上摇晃不肯被吹落下来。
她不让人扫地上的扇形枯叶,冬日里能有一些秋景点缀是再好不过的。
她落了门闩,独自走回廊道,顺手取了石笼下的火折子点燃烛火。
这院子就她一个人,连陪侍的丫鬟也没有,她不准人来打搅。
进了内室,燃起床头的油灯,脱掉外袍挂在桁架上,用已经冷掉的水浸了帕子净面,井然有序地做完这一切,便换了亵衣脱靴上榻。
冬日干寒,这场雨将下不下,引几道闪电划破夜空,平地响了几声干雷。
子夜,良苑的门被人叩得哐哐作响,陈良玉惺忪着睡眼披了大氅出去开门,氅下只着一层中衣,冷风嗖嗖地往衣服里钻。鸢容先是行了礼,而后道:“陈小将军,公主让奴婢来请您去。”
“现在?”
陈良玉瞧了瞧漆黑的夜色,怕是已经快要到子时了。
“是。”
“公主可有说何事?”
“公主怕雷,许是鬼怪故事看多了,雷雨夜宫里要守十几个人才能入睡,可现在只有我与黛青两个人,公主说,请小将军前去镇一镇。”
镇一镇!
这是将她作门神使了。
陈良玉点了下头,道:“烦请稍等一下,我换了衣服就来。”
她随手拿了件常服套上,拽紧身上的氅衣走进狂风,鸢容提着风灯走在前面照路,灯光东倒西歪地摇曳扑闪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灭。
黛青正在用铁铲翻动炉子里的炭火,阁楼里炭加得很足,刚踏进门一股热流就从脚冲上头顶,竟还有些微微发汗。
谢文希将头埋在被褥里,试图用被子抵消炸雷可怖的响声。
卫小公公在帐旁候着,见鸢容将陈良玉请来立即撩开一侧的帐子,朝内禀道:“公主,陈统领来了。”
谢文希从被窝里探出头,受惊的小鹿眼尽是慌乱,看到陈良玉跟在鸢容身后朝内室走来眼底的波动才平复一些。她坐起身,柔软的发披洒至肩头,双手紧紧抓着被沿暴露了她依旧感到害怕的事实。
陈良玉于床帐外面的高阶上席地而坐,“公主歇息吧,臣女就坐在帐外。”
黛青拿来蒲团。陈良玉手臂搭在屈起的双膝上,目空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文希重又躺回去。
卫小公公放下床帐自觉退到内室门外守着,鸢容和黛青也跟着合上门去了外室的隔间休息,内室安静祥和一片。
陈良玉扫了一眼这内室,装潢陈设都极为简单,床头的香几上摆放着一个精巧的鹤身香炉,静静往外淌着熏烟。白瓷花瓶简单插了几株淡淡的红梅,清冷而雅致。
这阁楼虽然离良苑不远,算上这次她却也才来过两次而已。
第一次是刚回庸都熟悉新家时,贺氏看这阁楼精致细腻,准备给她做闺房,但她一眼相中了旁边带门的小院。
她心思神游着。
“阿漓。”
床帐后面的人开口轻唤,说起来这是谢文希第一次喊她名字,她的声音总是柔柔弱弱的,但在陈良玉听来绵里可能藏针,冷不丁儿就会露头扎你一下。
“嗯。”她出声回应。顷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于冷漠,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臣女在。”
身后没了后话,她静静等待着。良久,像是终于思虑好了一样,谢文希再次开口,道:“真是抱歉,这么晚了还要烦你过来。”
“公主客气了,公主既住在这里,守卫公主便是臣女的职责。”
例行公事的回答,冷冰冰的不带温度。
忽明忽暗的刺眼白光照亮整间内室,又一声轰雷,响得仿佛大地都跟着震颤了,谢文希捂紧了耳朵,等待雷声过去。
巨大而绵长的轰鸣停止后,室内重新回到静谧,谢文希又道:“你好像,对我有很深的成见?”
陈良玉一怔,她自问对江宁公主从未有怠慢之处,何故有此一问?
她低估了孩子敏锐的天性与洞察力。
陈良玉正犹豫怎么答,谢文希又说话了:“我思来想去,是那日在父皇的崇政殿,你看到我冲德妃笑了,是吗?”
“是,臣女看见了。”她很坦诚地认了,又唯恐伤了谢文希半大的心,又加了一句,“臣女对公主并无成见。”
她不擅长说谎,实话实说罢了。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谢文希问道。
陈良玉寻摸着,欲找几句场面话搪塞。谢文希又道:“你不用敷衍,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陈良玉心中犹如骑兵奔腾过境,她向来就没学会过作伪,谢文希一句‘想听她的真心话’,她便兢兢战战地吐了实话。
“心机深沉,不堪相与。”
谢文希却也没想到她诚笃,帐内半晌没再传出声音。
雨声罩住了关雎楼,她们说话的声音被来袭的风雨掩蔽,鸢容与黛青倚着门昏昏欲睡。
不多时,谢文希似是哂笑了一声,很轻微,轻微到陈良玉以为是错觉,“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怕我吗?”
怕?陈良玉想她是不怕的,有意避开她却是真。坦白说,如果不是太子把她送来侯府,她不会想与这个藏着心思的公主有任何牵扯。
她看不透此人,看透一个人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交际相与的,一来二往,吃透了对方的性格,便自然而然能推算出这人的行事规则,算下来,她们也才见过三次面,而前两次谢文希给她的印象属实不算好。
第一面,她狠戾。
第二面,她阴险。
如今是第三次见,她又变得胆小柔顺。
她崇尚光明磊落,可在那种血染千里的境遇下成长,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玩弄计策,算计人心,与其说她是想避开谢文希,倒不如说是想甩开那个谲诈多端、心思肮脏的自己。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是一样的人。
“公主睡吧。”她沉默半晌,如是说道。
“我睡不着。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与你讲一讲我的心事。”
“公主想说便说,臣女在听。”
陈良玉(指天发誓):“我压根儿也不想沾惹上这位东宫贵主!”
江宁:“后面谁要自荐枕席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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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关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