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一眼,思特就猜出对方的身份。
是凯里安,他没穿制服,双手环胸地站在病床旁。
房间里是漆黑一片,借着在24小时运行的仪器屏幕发出的光,思特有些费力地去观察。
这个时间接近凌晨,他来做什么?
很小幅度地偏了下脑袋,装作调整睡姿的样子,思特发现他还是站那一动不动,玩心有些起来了,自己直接就是翻身侧卧,留个背给他。
几分钟后,思特听到病床上的动静,凯里安坐下来了。
“……衣服干不干净啊,随便就坐到病床上。”他心想,这有点亲密了啊,他俩现在的关系可没达到这种“深夜跑到对方床上坐着”的程度。
空气中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跳竟开始有些加速。
努力平复下来,思特才发现还有另一道颤抖的气息。
凯里安坐在床沿上,脑袋微微垂下,双手交握,正在进行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挣扎。
他盘算着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便想转身看一眼,结果这一看,直接和对方的目光撞上。
“……”第一次感到说不出话,凯里安收回视线,装作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象。
思特见状,无端这场面很熟悉,想了半天,想起来在漫都时,小凯里安也曾在晚上造访病房,进门后先看了他一会,又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双手交叠趴在被子上看他。
那次是因为救人被砍伤,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他嘱咐罗文别告诉绿荫之家那群孩子,以免造成恐慌。
但当天晚上小凯里安就来到病房门口,校服书包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似乎是想在这呆一晚上。
“没人来看你的话,你会很孤独的。”小凯里安面对他的询问,说出这句话。
“所以你就来啦?”他用另一只没扎上针的手去摸摸小凯里安的头。
“我……就来看看你,我不出声,到早上我就走。”小凯里安保证道,思特让他到一旁的看护床上休息也不去,就在那坐了一晚上。
看着记忆中的稚嫩模样已经拥有如此宽的肩膀,思特想:“我也算是见证他的生长期了。”从2岁忍着痛不哭的幼崽到18岁明朗的少年,明明自己和凯里安同岁,现在竟然有种看自家孩子的成就感。
不知道小凯里安后来怎么样,那封电子语音说的话不多,现在想想有些后悔没有再多说一些。
他的到来打破原本的历史线,并人为地改变了当时的许多事情,连带效应起来,早就和没有他参与的原时间线不一样了。
“凯里安,你是打算一整晚都呆在这里吗?”
听到思特戏谑的语调,凯里安淡定地回:“我来采集数据。”
说是采集数据,结果人是稳坐不动的,思特无语地瞥了眼他,平躺在床上,想到了什么,开口:“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去哪了吗?”
“漫都城。这不是个封锁的消息。”凯里安说。
这个消息并不隐秘,当时研究院接收到指挥官10的回应后,立刻就通知了医疗小组。
听到这话思特笑起来,他说自己去到的是一个平行时空,在战后的废墟里捡到一个幼崽。
“他也叫凯里安。”
对方没说话,空气中安静了一会,思特继续说:“虽然和你长得一样,但完全是两个人,他可乖了!”
想到二者最大的区别,思特专门强调一遍。
之后他就听到凯里安明显憋不住的两声笑,像是被他的话激起的。
“你又没见过我小时候,怎么知道我不乖?”
凯里安反问,黑暗里,视野收到阻碍,其他感官同时被放大。
这道好听的声音触及思特的耳畔,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不再去理会凯里安的动静,思特从记忆里把觉得有意思的事一件一件挑出来。
他和来探望的人都说过在漫都发生的事,遇到的人,但都是删减版,与小凯里安相处的部分被他隐瞒。
一是他觉得没必要和别人说,这属于私事范畴;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大家都认为他俩就是互怼掐架看不惯对方好过,突然告诉别人他在那个时空里捡到了小时候的凯里安,还和他友好相处这么多年,听起来真的很诡异。
所以选择和当事人说了,让他在知道自己成了他长辈后感到尴尬,这样思特会觉得自己占据上风。
到后面说得越来越口无遮拦,把小凯里安的神情都描述得详细,还时不时点评调侃一下,自己说的很开心,中场歇息时才反应过来旁边还坐着个人。
思特看着像雕塑一样的凯里安,存心逗他,便用之前和绿荫之家那群孩子说话的语气:“小凯里安?”
霎那间,他捕捉到几分不对劲。
凯里安情绪不对,他的肩膀在昏暗的深夜里正不规律地抖动。
思特闭上嘴,心里产生几分猜测,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落下,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
什么情况,竟然哭了?
肩膀被触碰,凯里安下意识想站起来,结果刚准备起身又被按回去。
“……”他偏过脑袋不去看思特,喘息平息自己的情绪。
思特这下感到束手无措,他没想到对方会掉眼泪,如果像平时那样反击几句还好,现在这……
“哭什么?”
思特安慰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最后自己的语气放缓,他尽量让声音听着温柔些,当然还有因心虚而放轻。
凯里安这下真说不出话,本来仗着病房没开灯光线暗对方看不出来,没想到被思特一掌固定在原地,许久感觉到压迫感,他一摸领口,糟了,没戴徽章。
思特的精神力没收住,这让凯里安感到有些不妙。
没法顺利逃脱,他干脆破罐破摔。
“我讨厌你。”是很坚定的陈述句。
意外的是,思特没有出现他预期的愣神,而是很自然地答:“这个我早知道了。你讨厌我又不是一天两天。”
“……你先放开。”凯里安说。
这才发现对方焦躁不安的情绪,思特先是问了句“你能感受到精神力了?”,然后赶紧控制住自己无意识对对方的镇压行为。
在漫都,为如何帮小凯里安顺利植入芯片,他与赞娅她们都在想办法,尝试不同的方法,但无一成功。
天生的基因缺陷,精神力残缺不全,他感知不到外界的精神力,同时也没法使用引进漫都的联络设备,因为后者的灵敏度需要精神力作地基,他没办法掌控自己的精神力。
不过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在有人想恶意用精神力压制他时,他能不受任何影响。
“我遇到的不会真是你吧?”思特从床头柜抽了张纸递给他,自觉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安慰了,那些耐心开导的话他是真说不出来。
凯里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眨了眨眼睛,说:“你不是还没讲完吗,接着讲吧。”
“行。”这些事放着也是放着,能说出来也好。
接下来他讲的是他答应小凯里安去参加他的中学毕业晚会,却因为临时接到紧急工作,最后很晚才进场的事,好死不死赶上凯里安他们节目刚结束,他看到舞台的时候,那些出演的学生都陆续下场了。
“明明一直都是很好哄的,那次却气了好久。”思特笑着说,语气温和,“我想可能是脾气也跟着成长了?”
谈到成长,他又伤感上了:“小时候完全就是成天傻乐,10岁前就没见过他情绪崩溃。那段时期完全就是人见人爱,可惜过得太快了。你小时候也这样吗?”
凯里安:“你认真的?”
思特:“说说看呗,对比一下你和平行时空的你谁更正常一些。”
“……”凯里安深吸一口气,“和你话里说的那个人,一样,完全一样。”
他将浸满泪水的纸巾收好,身体转过去一半,和思特面对面。
“我18岁那年,Stray S加入联邦,很长一段时期,民间信用点和星点两货币并行,人们日常生活变得很麻烦。汇率随财务部心情一天一变,我很倒霉地遇上最差的情况。”凯里安此刻状态好一些了,他的意识里多种情绪在碰撞,最终理性压过感性,“星际舰队的指挥官大人驾驶过随时要分解的飞船吗?我驾驶过,当时几十条人命都在我肩上,哀怨声24小时环绕着我……两周后我回到漫都才发现这事竟然还上了星际新闻频道。”
当时他没时间去管联邦到底有没有派人来搜寻这失联的飞船,连衣服都没换,直冲思特的家。
陈设还和他走之前一样,要不是有明显的灰尘与小生物堆积,他会认为思特会在下班时间走上楼道,提着公文包回来。
他在那里坐了一夜,第二天下楼时,看见一辆磁悬浮飞车在楼下,驾驶位上坐着赞娅,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我有一封放了12年还没点开的语音信,”看着思特逐渐严肃的表情,凯里安终于有种快感,心里拧成一团的绳正在被缓缓解开,“你想听吗?”
未等思特说话,他冷下脸,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