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使贵足踏草民贱地,亲自来看犬子,实在是折煞犬子了,可惜他福薄,无法亲自聆听贵使训导了……”
刘信极尽谦卑引着崔九和严鹤梅进入灵堂。
崔九穿着身考究的锦服,指上戴着一个翠玉扳指,他虽不是官身,身为崔氏大总管兼尚书令家臣,来到地方,却比很多官员都有脸面。
听了这话,叹口气,道:“你也节哀顺变。”
“令公子是福薄了些,听说他书读得不错,也算刻苦上进,原本可以有一份好前程的,大公子听闻消息,特意命我替他上一份奠仪。”
崔九眼风一扫,同行的家仆立刻捧着一个托盘上前。
刘信伸手惶恐接过:“能得大公子如此惦念,犬子死而无憾了。”
又恭谨问:“太傅身体可大安?”
“放心,太傅一切好,只不过有些担心江南这边的情况。”
崔九点到为止,与严鹤梅道:“严大人,咱们既来了,就一道给刘公子上柱香吧。”
严鹤梅点头。
他虽是五品别驾,在崔九面前,亦落后对方一步,以对方为尊。
“还不快给贵使和严大人点香。”
刘信使了个眼色给二儿子。
这原本是仆人的事,刘二公子岂能不明白父亲深意,立刻恭谨应是。
崔九看破不说破,只看向严鹤梅:“严大人,请吧,你是松州府父母官,我可不能越了你去。”
严鹤梅谦卑惶恐道:“贵使言重,贵使先请。”
二人客气礼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崔九先上前上香。
严茂才心不在焉跟在严鹤梅身后,因为莫名其妙出了一手怪疹,他这几日受尽折磨,几乎整夜无法入眠,此刻右手尚缠着厚厚的药带。他对给别人吊丧没兴趣,今日过来,纯是被亲爹严鹤梅逼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让他在崔氏贵使面前多表现一下,为将来仕途铺路。
众人寒暄的功夫,严茂才眼睛绕着灵堂打转。
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角落里那抹红色身影上。
是个年轻小郎君,穿一身大红喜袍,怀里还抱着块牌位,大约是因为喜袍太过宽松的缘故,或又因主人太懒散,就那么找不着肩一般跪坐着,一截莹白后颈便犹若暗夜里的美玉一般,若隐若现露了出来。
严茂才视线顿时定住。
他阅人无数,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尤爱往南风馆里跑,只略略一扫,便立刻确定,那是个骨相极佳的大美人。
且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隐隐有些眼熟。
正困惑,严茂才又忽觉身上一寒,他一看,才发现美人身边还挺坐着一道玄色身影,脸上戴着张面具,身量极高,比美人能足足高出一头,虽然只是坐在那里,却无端给人一种暗沉阴森之感。
便在这时,那看着楚楚可怜的美人竟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慢慢抬起脸,露出一对猫儿一般漂亮的眼眸。
严茂才一颗心瞬间激荡起来。
待定睛细看,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惨白如鬼面,两腮涂满胭脂,堪称可怖的脸,在满堂白幡衬托下,说不出的诡异。
连带着那双瞳眸,都仿佛勾魂的无常。
严茂才直接吓出一身冷汗,脸都变了。
“茂才!”
直到严鹤梅严厉唤了一声,严茂才方悻悻回神。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样漂亮出众万里挑一的骨相,竟生着一张如此丑陋的脸孔!还真是暴殄天物!
上完香,崔九与严鹤梅一道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崔九脚步忽一停。
严鹤梅随他看,也才注意到,角落里竟还有两个人,里面那个看起来是个年轻小郎君,还身穿喜服。
冥婚在豪族间很流行,刘大公子的死因也不算秘密。
二人几乎不必问,就明白了眼前情况。
“这位又是?”
严鹤梅视线落在一身玄色的奚融身上。
“回大人,是这位小郎君的娘家兄长,今日是送亲而来,因兄弟情深,怕这小郎君胆子小,才陪着这小郎君一道在此给犬子守灵。”
刘信第一时间上前解释。
虽然对于这位行事古怪的娘家兄长印象一般,可此地毕竟是刘府,他万不能因自己的缘故,惹得贵人不悦。
于是崔九脚步也就顿了那么一下,就移开视线,径直往外走了。
刘信紧忙跟上。
唯严茂才有些不甘心,趁着离得近,紧盯着里面小郎君那张惨白的脸,仿佛想在上面抠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那张脸又察觉到了,并对他眨眼笑了笑。
严茂才一阵毛骨悚然,只觉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终于别开眼,忍着恶寒快步离开了。
偌大的灵堂再度恢复安静。
奚融偏头,挑眉问:“还没玩儿够?”
顾容唇角仍扬起一点弧度,道:“难得有机会扮鬼吓人,说实话,还真有些不过瘾。”
“他得罪过你?”
“他?”
顾容不屑摆手。
“兄台,你也太小瞧我了。”
“你应该问,他在我手里吃过怎样的苦头。”
奚融薄唇轻一勾:“看来,他的那只手,是你的杰作。”
“你用了毒?”
顾容摇头:“只是一点野蜂粉而已,不过,是一种北地特有的野蜂粉,很少有人知道。”
奚融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你还去过北地?”
“很早以前的事了。”
“跑那么远作甚?”
“自然是骗吃骗喝。”
顾容半真半假道。
奚融挑眉:“听说那北地燕王,可是出了名的凶狠残暴,最喜扒了人皮做灯笼,至今仍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你也敢去他的地盘上骗吃骗喝?”
“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别说什么燕王,便是皇帝老子也管不着。……不过,扒了人皮做灯笼,不是说的太子么?”
姜诚挂在房梁上,听了这话,险些没掉下来。
“哦,大约我记错了罢。”
“小郎君见多识广,手段高明,看来以后,我得小心才行。”
奚融幽幽道。
顾容一笑:“我这些都是些不入流的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兄台你家大业大,还瞧得上小弟这点伎俩?”
“我家大业大,也只得一句‘兄台’,可见家大业大,也没什么用。”
“嗯?”
奚融却没接着说,而是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我去找些吃食,我们晚上吃。”
顾容道:“刘府人会送吃食过来,兄台不必费心了。”
“不费心。”
“守夜耗神,只吃清汤寡水不行。”
奚融伸手,将顾容滑落下去的喜袍后领提起,才起身往外走了。
顾容盘膝坐下,看着那道背影,不免再度陷入某种困惑。
“殿下。”
姜诚也从暗处现身,跟着一道出来。
道:“方才,属下真是吓得不轻。”
奚融蔑然一扯唇角。
“放心,他不会认出孤,也不敢认。”
“只是刘信小小一个镇长,死了个儿子而已,恐怕还没这么大脸面召来崔氏的人,崔氏此来,一定另有目的,你跟宋阳说一声,让他多关注刘府动静。像刘信这样的豪族,应当豢养着不少私兵。”
姜诚应是。
“那属下现在就去给宋先生传信。”
“先不急,你先去外面打包两份热粥过来,再要一份粉蒸排骨和荷叶丸子,甜食也来一份。”
奚融道。
“……”
姜诚就是脑子转得再慢,听到“甜食”二字时,也能猜出这些吃食是给谁准备的。
也不敢露出丝毫不满,恭敬应是。
——
灵堂不远就是会客厅,一行人坐下后,崔九先摇头笑了笑。
与其并肩而坐的严鹤梅不解问:“贵使在笑什么?”
崔九又是摇头一笑。
“我是笑,我竟也有疑心病太重的一日。”
那位早已今非昔比,以那位的身份和脾性,怎会屈尊降贵、给一个不入流的镇长儿子守灵。还带着那样的重伤。
不把这里屠干净就不错了。
剩下人也不敢深问。
崔九敛起笑纹,徐徐开口:“严大人,刘族长,接下来,咱们说正事吧。”
以对方身份,不会无缘无故来给儿子吊丧,刘信一路走来,心里一直琢磨着,听了这话,忙起身道:“太傅有何指示,贵使只管吩咐。”
不料崔九直接冷笑一声。
“太傅掌着尚书省,日理万机,下面的小事,哪里能桩桩件件都顾及,咱们身为下属,不仅要尽忠竭事,有时更需主动体察上意。”
“这回我过来,大公子可特意提起贵府二公子。”
刘信越发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他听懂了。
不由喜出望外,激动道:“能得大公子青眼,是犬子福气。”
崔九又是一摆手:“这普天之下,不知多少人都渴盼着得大公子青眼,大公子只有一双眼睛,哪儿能看得清那么多人。”
“还请贵使明示。”
“东宫遇刺之事,你可知晓?”
崔九直接问。
刘信一愣:“那位……遇刺了?”
崔九点头:“板上钉钉,只不过东宫的人口风紧,还没传出来罢了。此次西南大捷,那位越发如虎添翼,若教他顺利回到京都,后果不堪设想。东宫手腕酷烈,若真当道,于五姓七望,于你们下头的大小豪族,都不是什么好事。太傅虽未明言,但这一次,是将那位斩草除根的绝佳机会。”
刘信一阵心惊肉跳:“可那位是储君,身份贵重,如何……能有机会下手?”
“眼下不就是个机会么。”
“那位负伤,行踪不明,出不了松州,不过一头陷于浅滩、没了利爪的猛虎,有何难杀。只是此事不好大张旗鼓动用官府兵马,我听说刘族长庄子里豢养着私兵三千,可愿替太傅分忧?”
刘信一愣。
他到底是一个豪族首领,基本的政治判断还是有的,立刻明白,此事于他既是一飞冲天的机会,但搞不好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于是吞吞吐吐道:“草民自然愿意,只是草民那些私兵,有一半都是老弱病残,根本不顶用,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兵马襄助?”
崔九岂瞧不出他心思。
道:“放心吧,此事,严大人和另几位大人也会鼎力相助,不会让你一人冲锋陷阵。眼下头一桩紧要事,就是查出那位的藏身之处。”
刘信一喜,再无犹疑道:“一切听从贵使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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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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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山居(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