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斜斜,落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明希站在偏厅的格子窗前,看着外头朦胧的景致。暴雨之后,南屏的天总是阴沉沉的,像是几乎要坠下来,让人心里憋闷。。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回过头,见吴希澈正在努力直起身子,连忙快步过去扶他:"你急什么?好好养伤才是正事。"
他摇摇头,执意要坐起来:"杨大人马上就到,我总不能躺着见客。"说着,又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她:"况且有你在,我好得很快。"
明希被他这般直白的目光看得心跳微乱,正要说话,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杨叙道在衙役的引领下大步走进来,见到吴希澈的模样,不由得叹气:"你这孩子,性子太急了些。"
吴希澈要起身行礼,却被明希按住了肩膀。杨叙道摆摆手:"不必多礼。倒是你这伤,还得好生将养才是。"
"二叔。"明希从案后取出一摞账册,悄悄看了他一眼,她心里忍不住还有一些害怕他。"这些是我们近日查到的线索。那些人利用水患控制水路,背后却另有阴谋。"
她说着,翻开其中一页:"您瞧这记录。每次水闸'故障',必定有商船被困。那些商人不是付了'买水钱',就是货物失窃。可蹊跷的是,失窃的货物并未流入市面,反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杨叙道接过账册仔细查看,眉头渐渐皱起。吴希澈轻声道:"更奇怪的是,每次货物失窃,必定有女子失踪。那些姑娘多是外乡人,来南屏做工或是卖艺,却在某一日忽然不见了踪影。"
"当真如此?"杨叙道问。
明希点头:"不仅如此。我们作坊里的扶月,便是当年被人骗来的。她说那些人贩子专挑外乡女子下手,尤其喜欢南诏来的姑娘。因为南诏女子生得秀美,又善歌舞,最受北方权贵青睐。"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扶月匆匆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块布料:"夫人,您快看。这是我在茶馆后院的密道里找到的。"
那是一块绣着暗纹的布料,明希接在手中细看,却见吴希澈神色一变:"这暗纹......我在水闸那里也见过。"
扶月点头:"是南诏的记号。这些记号每个部落都不同,是用来分辨身份的。"她指着其中一处暗纹,"这是南诏西部黄岐部的标记,专门用来标记货物。"
杨叙道神色凝重:"如此说来,这伙人竟与南诏的势力有勾结?"
"不止于此。"吴希澈忽然开口,"杨大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四王府力主修书院一事?他们说是要开启民智,可偏偏要在水患最严重的时候动工。那笔银子原本是要修河堤的,却被他们挪作他用。"
明希接过话来:"如今看来,这修书院不过是个幌子。他们借此把银子截留下来,暗中资助这些不法之徒。这些人打着做生意的名义,实则在暗中贩卖人口。不仅如此......"
她顿了顿,看向杨叙道:"他们把持水路,让南屏的百姓无法做生意。那些手艺人没了生计,年轻姑娘们不得不出来讨生活。他们趁机诱骗这些姑娘,说是带她们去京城做工,实则......"
话未说完,杨叙道已经重重一拍案几:"好个狼子野心!竟敢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他站起身来,在厅中踱步,"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如今虽有了些眉目,却仍不能动手。"
吴希澈点头:"正是。那些人势力庞大,若贸然出手,只怕会打草惊蛇。更何况......"他看向明希,眼中满是担忧,"作坊里的姐妹们,怕是会有危险。"
明希却是神色坚定:"我早有计较。"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图纸,"二叔请看,这是我新设计的一批首饰。每一件都暗藏玄机,若是有人动了心思,必定会留下痕迹。"
杨叙道抬起头,打量了她片刻。他的眼睛苍老却藏锋,这一眼,有惊讶,有怀疑,更多的是费解,似乎从未认识过她。
他沉吟片刻道:"此计倒是可行。只是这些人狡猾得很,若要引他们上钩,还需更添几分诱饵才是。"
"我已经想到了。"明希抬头,似乎安定一般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那日在水闸附近,我们不是发现了南诏的暗记么?他们常在这里碰头,不如让扶月假扮南诏商人,说是要收购一批玉器。"
吴希澈原本靠在软榻上坐着,听她这么说,脸色一闪:"不行,太危险了。"
明希转头看他,见他脸色发白,想必是牵动了伤口。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你且安心养伤。这计策虽险,却也是无可奈何。若不尽快查明真相,只怕还会有更多无辜的姑娘遭殃。"
吴希澈望着她的眼睛,许久才道:"那也该由我来......"
"你这伤还没好。"她打断他的话,语气却温柔,"况且这事,非得是个女子才能周旋。"
杨叙道听他二人说话,不由莞尔。这小两口倒是情深意重,说起正事来却又不失分寸。当下道:"明雪说得是。你且将养身子,这事便交给她们去办。"
正说着,扶月匆匆进来:"夫人,我刚才去河边打探,听说这几日会有一批北地的商人来收货。那些人专做玉器生意,出手极为阔绰。"
明希眼前一亮:"这倒是个机会。你且过来,我有事交代你。"她说着,又看向吴希澈,"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吴希澈见她神色坚定,知道劝不动她,只得叹气:"那你也要答应我,若有异样,立刻便退。"
明希点头。她心中却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早已将作坊里的姐妹们当做至亲。如今见她们深陷险境,如何能坐视不管?
杨叙道见她心意已决,便道:"既如此,不如这样。我明日便召集南屏的商户,就说是要议事。你们便趁机放出消息,说是有一批上好的玉器要出手。"
"只是这消息要如何放出去才不会惹人生疑?"吴希澈问道。
明希笑道:"这个简单。玉兰不是常在权贵府上走动么?便让她在席间露个口风。至于那些商人,我自有安排。"她看向扶月,"你且去将那些特制的首饰取来。"
不多时,扶月便捧着一个锦盒回来。明希打开盒子,取出一支玉簪。那簪子以南屏软玉雕琢,簪头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她将簪子举到灯下,只见莲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
"这支簪子暗藏机关。"她轻声道,"若是有人想要仔细查看,必定会留下痕迹。到时候便能循着这些痕迹找上门去。"
杨叙道点头:"妙计。只是那些人若起了疑心......"
"不妨事。"明希胸有成竹,"我已经让孙老在玉料上做了手脚。任凭他们如何查看,也瞧不出端倪。"她说着,又从盒中取出一件件首饰,"这些都是按照南诏的风格设计的。既要显得精致,又不能太过。否则反倒惹人生疑。"
吴希澈在一旁听着,不由得看得入神。她的样子就这样倒映在他眼里,一颦一笑生动可爱,曾经的娇小姐却成了今日的大将军,一兵一卒俱要听她指示,他不由地笑了笑,女子又如何?他的夫人足智多谋,聪睿勇敢,他应当骄傲才是。
"你在看什么?"明希忽然回头,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
吴希澈笑道:"我在想,你当真是变了许多。"
她撇撇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自然是夸你。"他认真道,"你从前虽是大家闺秀,却不曾体会过这人世间的冷暖。如今能为旁人着想,当真难得。"
明希被他这般直白的夸赞弄得脸上发烫,连忙转移话题:"你且好生养伤。待查明真相,我便给你熬碗补汤。"
杨叙道见他们说话,不觉莞尔。想当初在杨府时,谁能料到这二人会有今日?当下咳嗽一声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且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布置这连环计呢。"
*
夜色已深,作坊里却仍亮着灯。明希正在细细检查那些特制的首饰,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玉兰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小桃在茶馆被人认出来了!"
明希腾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那些人原本在大堂喝酒,不知怎的就认出了小桃。说她是从前逃走的'货物',非要将她带走。幸亏茶馆里人多,她才趁乱跑了出来。"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喧哗。荷儿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夫人,我方才送货时遇到埋伏。若不是玉兰及时发现,只怕......"
明希心头一紧。这些日子,她们处处小心,却还是被人盯上了。更让她担心的是,扶月已经一整日没有消息了。
"扶月呢?"她问。
"我方才见她在街上被人跟踪,连忙让她先躲到知县府去了。"玉兰低声道,"那些人的手段越来越狠毒了。"
明希沉吟片刻,忽道:"你们且将那批首饰收好。我去趟书房。"
“夫人!”小桃叫住她。
明希回头,刚才一心惦记着事情,也没好好瞧她们,只见她们一个个形容狼狈,眼眶发红。
“夫人,您别灰心,我们不会放弃的,我们被拐来这么多年,虽说想回去,但说到底,若是真有回去的那天,家里阿爹阿娘怕是都认不出自己了......我们漂泊了这么久,作坊虽然小,却实打实给了我们一个家。”小桃的鼻子微微抖动,泪水成串的流下来。
香兰、小荷也围过来,三个人彼此对视一眼,不由分说地跪下来。
明希这辈子被不少人跪过,却从未像此刻一般难受,原来只觉得跪便是跪了,如今一股愧疚却细细密密地蔓延上心头,方才知觉,原来这膝盖下,藏着这么多尊严、情谊、信仰。她愣了片刻,脑子里反复放映她们的画面,扶月贴心,总是惦记她畏寒,她忙的时候,便追着她给她披衣服,也因着这份贴心,时常照顾其他姐妹。而小荷小桃爱闹,若是得闲,便你追我赶,像个孩子似得打闹,院子里都是她两的笑声。香兰呢,一边刺她们几句不成规矩,却又总是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玩闹,有时明希也会从她身上看到几分自己的影子。她有一次见香兰就这么在柱子上靠着,便问她:“在想你夫君?”她却回头笑笑:“以前想,现在在这里安定下来,靠自己一双手乐得自在,还想他作甚?”
她颤抖地走过去,扶起小桃,小桃却倔得很,不肯起来,就这么沉甸甸地坠着她,也坠着她的心:“扶月和我一起来的,我便是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小荷的朋友也被狗贼害死了,这也是不共戴天的仇!香兰姐姐此生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夫人,我们不会放弃的,您再坚持坚持......”
明希的心重重地被击中,她只觉得千言万绪萦绕在心头,却不知如何是好。她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妥帖地披在小荷身上:“我不会放弃的,好小荷,去换身衣服吧。”
*
吴希澈正在翻看账册,见她进来,连忙起身。他伤势虽好了些,行动间仍显生涩。明希见状,不由得心疼:"你且坐着。"
"出什么事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
明希将方才的事说了,又道:"我们还是太过马虎了,一味想着揪出他们的把柄,却忘了防着他们的暗算......"
吴希澈神色凝重:"那便暂时收手吧。等我伤好了......"
"不,来不及了。"明希打断他的话,"那些人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对付我们,必定是有恃无恐。若不尽快查明真相,只怕姐妹们都有危险。"
她说着,走到窗外,良久,缓缓道:"倒不如我亲自做个诱饵。"
"不行!"吴希澈猛地站起来,牵动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
明希连忙扶住他:"你且冷静些。"
"这太危险了。"他一字一句道,"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若有个闪失......"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有些发颤。
明希却笑了。月光从窗子里漏进来,稀稀疏疏洒在脸上。她抬眸看他,半是安慰,半是恳求:"你信我。"
吴希澈望着她的眼睛,秋水般深沉静谧,他突然想起新婚之日他们在屋顶上喝酒,他壮着胆子诉说宏图大志,希望能激发她一点生的意志,那时也是这般,一双沉甸甸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早该想到今日的。
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是这伤......"
"你养伤要紧。"明希柔声道,"我自有分寸。"她顿了顿,又道,"你不是说过,人生贵在问心无愧么?她们信我护我,为我出生入死,我见了她们,才知道原来女子间的情谊,并不只是我和明雪那般,谁非要胜过谁一筹。女子间也可以互相珍惜,互相爱重,她们对我这般,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陷入险境?"
吴希澈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何尝不知她说得对?这案子背后牵连甚广,连四王府都插手其中。可如今眼看着心爱之人要去涉险,他又如何能安心?
"你且放心。"明希似是看出他的忧虑,"我已经让人通知杨大人了。他说会暗中派人保护。而且......"她指着桌上的账册,"这些日子的调查也不是白费。我发现那些失踪的玉器,竟然都是往同一个方向运去的。"
吴希澈定睛看去,只见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货物的去向。仔细核对之下,果然发现一个奇怪的规律。
"你且看这些记录。"明希指着其中几条,"每次货物失窃,必定会在三日后出现在北边的集市上。而那些失踪的姑娘,也都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杨大人方才派人送来的。说是查到四王府中,有人暗中支持这个贩卖人口的团伙。"
吴希澈沉吟片刻:"若真是如此,这案子只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正是因为复杂,才更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明希坚定道。她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再拖下去,只怕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