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若愚委实彪悍,只是被砍成筛子,送去侯府养了几月依旧活蹦乱跳。
到嘴的银票飞走,尤伶自是百般看他不顺,拉起驴脸磨刀霍霍,给他熬羊肚汤进补空虚的身子,忙成老母鸡。
如此躺床上干熬几日,快熬成干尸,尤若愚才拍拍胸脯,决定消化皇帝与容扶间的爱恨情仇。
其实奸.情再明白不过。
当年先帝老来得子,本是欢欣,谁知自家龙种和当朝太傅黏黏腻腻搞上了床,将祖宗颜面丢尽,于是一怒之下棒打鸳鸯。只是太子年幼,又是皇家血脉,自然不好拿他开刀。
于是龙颜再一怒,编织罪名,驱逐容扶。
从此二人相隔一方,各自安好。
偏生那太子多年的薄情性子未改,自打东窗事发,心提胆吊,意图杀死容扶来稳固东宫之位。
周折几番,找来一名帮凶。一名叫做容因的帮凶。
容扶坦荡,一死何惧,至多懊悔错爱于人。
容因却是暗滋异心,不肯这么放过他。雪夜喘.息碰撞声不绝,发泄完厚欲,再狠心折断他的羽翼,夺去他属于男人的尊严。太子赶到,难免心绞,这才留得他一命。
被爱人算计,被兄弟强.暴,难怪这些年来容扶行事狠辣阴毒。
而先帝崩前才恍然,自己原来是天字号第一蠢人——这个跪着也要宠完的太子,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从思绪回转,一只手前倾,来势是要将他压上床壁,毫不避讳他正在换衣。
尤若愚也没料到容扶还未换官服就来踏寒地,袖间寒芒闪烁,再次抵上他颈子。
缠绕的绷带“嘶”地断裂,血线喷薄。
尤若愚于是张嘴,做了个悲痛欲绝的表情。
“侯爷你这样一定肯定绝对是想杀我,是不是!”
容扶没说话。
这沉默叫人肝肠寸断,尤若愚一想到他多年隐忍,举步维艰,替人心梗的老毛病又犯,“侯爷我会对你负责,只是不知你如何才能信我?”
容扶眸光通寒,指腹抚过他的发丝,一字一顿。“好说,等你断气。”
死人才不会说话,这就是他的来意。
尤若愚往他怀里一扑,梗脖,“我为侯爷刀山火海,一片痴心日月可鉴!”
“侯府的护卫,同样会为我挡刀。”抚弄发丝的手指移到喉结,开始用力。“咯咯”两声,喉骨微裂,“毕竟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
这时,一滴灼热滑落,碰巧落到容扶唇上——是汗。
尤若愚眼珠突起,被掐得泛血丝。饶是这样依旧在容扶胸膛发扬光大自己的摩擦,擦到神志不清头脑发胀。
呼吸不畅,脑内犯浑,他于是延颈,幻想容扶掐脖覆上个湿漉漉的吻,再打横抱起。自己再将爪子勾上那截窄腰,顺势扯下他官袍,将口水无耻蹭上他身子,最后歹做歹弄成事。
“你从不是痴傻之人。”容扶半抱人至膝头,舌尖卷去那咸涩,低声,“又何来痴心?”
这一潭桃花春水眸色,越发撞人心坎,尤若愚却从他朝雪也似的面孔上瞧见一抹极淡、极淡,转瞬即逝的黯芒。上千个日夜的相与依旧换来背叛,的确他这誓言无可信之处。
风响簌簌,鸟影缠绵。
血,顺着切口流下,与暗红色官袍交叠。
“倘若我种下血蛊,是不是能证明我愿为侯爷交生付死,把我的一切双手奉上?”尤若愚心再横牙再咬,眼里放出一瞬雪亮的光。
容扶原本牵起的嘴角僵滞了一瞬。
仅一瞬。
手上施力就缓了些许,还未说话人已欺身,将他狠狠压在身下,并拢手腕。
“一切?包括这样?”
唇舌交缠的水声暧昧,令人身软难支,恨不能揉碎骨血交融。
一个打圈湿漉的吻。比那夜上药要刺激得多。
尤若愚狠狠抹鼻,确认没血崩,呆呆张开嘴,许是受惊,开始打嗝。
“那我成全你。”容扶到最后眯眼,松嘴,捏住他下颚,大跨步绕过偏院。
“跟我来。”
容府枢密要地,内设三门六阁。
最里是一扇暗门,里头一支烛火半明。
尤若愚眨眨眼。
入眼是一面鼓,无甚特别,人皮制成,作壁上观。
当年权倾朝野的元帅贺承年倒台,容扶监刑,亲自将犯人头埋进黄土,割开头皮画十字,向里灌水银。水银比重大,象把刀子慢慢地蝴蝶展翅,沿脊椎扯开一条长缝、分离皮肤与肌肉。
行刑时辰也就半炷香。
行到黄土只剩张人皮,停手。
如今尸皮摆在容家暗室,当鼓敲着玩。也算死得其所。
倏忽间一只蛇芯蛛尾的毒虫沿壁下滑,咝咝吐信,象条柔滑的小蛇攀上容扶的腕子。
先是绕指细吮,而后在容扶那冷笑声下拱脊,细须钻入淡青血管,一条一缕,没入,最终噬下一串细小血珠。看样子是餍足。
一个起伏的当口,“忽”地刺进深处,扎根。
容扶方略略掀开眼帘,那红竟是如此可人心意,牵得他呼吸渐促,“把它放在手心,再重复一遍你方才的话。”
毒虫如听纶语,主动爬上他掌心,痒痒的,尤若愚没忍住发笑。
笑得花枝乱颤的间隙,那细须突长,“嘶”地戳了个深洞。
“哦。”容扶又漠应了声,“这虫叫探冥,能探人心中所冥,且一探就明。”
尤若愚略明白几分,勉强忍笑,咻咻喘着气就要发毒誓。
“胆敢在它面前说谎的人,一般会四肢溃烂当场暴毙,这代价,可不算小。”容扶提了张春凳,坐下森森将话补充完毕。
尤若愚的手只迟疑一瞬,将那毒虫攥得更紧,象要徒手捏爆。
时间缓慢流过。
他先试着发出一个音节,发现成公鸭嗓,于是咳嗽。
咳嗽配合眨眼,不亦乐乎。
毒虫也会腻烦,刺得更深,几乎扎穿整个手背。
“你说,你愿为我交生付死,把一切都奉上给我?”容扶冷眼,此时发声,无疑表示自己很忙,打算趁早了结他性命。
尤若愚假动作做累,眨巴眼沉默。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是不说?”一旁容扶再次冷声。
这时毒虫又做了个弓背的动作,荧光诡谲,钻圈戳洞的力道更为狠戾。再推进半寸,他这只手便会空掉,绝不留一块肉。
他就这么出了声。
手心的血也就这么漫了上来。
尤若愚喊完那一声,脱力。手背象被滚烫的铁刷刮去皮肉,伤口纵横绵延。
毒虫“哗”地在眼前爆裂,立时溅起大股紫血,顷刻死绝,血涂满地。
尤若愚张口,刚呼出一口热气,又翻眼。
“这世上从未有过什么通灵毒虫,这东西,不过是一味药引罢了。”衣摆落到他手背,听凭他晕倒在地。两日痛昏过去五次,也算命运多舛。
厢房。
尤伶举柴刀,将一盏净瓶劈得粉碎。
劈完瞪眼看他,曲项向天,高傲得居然半句话未说出来。
尤若愚觑了眼手腕缠的一圈圈绷带,大概是在他不省人事时请的大夫,心下大悦,那意思是即刻就要尤伶当老妈子给他熬汤喝。
尤伶当然是柴刀生风,死赖在卧房不出,继续瞪他的眼。
“侯爷怎么不在?”尤若愚没见到该来的人,又垮个马脸。
尤伶这会终于狞笑,叉腰横目啐他,“怎么你还指着他抱你大哭一场啊,人家忙朝廷的破事还来不及,哪来的空鸟你。”
尤若愚又眨眼。
“是这样,刑部查出冤狱,本来皇上也没打算治谁的罪,可那容太傅能是一般人吗?他当然是不一样的烟火啊!”尤伶的大喇叭从不乏用武之地,添油加醋改编道,“竟敢公然在朝堂前顶撞皇上,你说他是不是哪根筋搭错,嫌命太长,想缩缩短啥的。”
一番废话叨完,连自己也觉口渴,忙扭扭脖往嘴里灌茶。“要我说皇上也真是,居然也不诛他九族。”
尤若愚翻眼,连对喷口水的气力也没有。
许久,尤伶兴致仍是不减,他只好敷衍,“是是是,我要是皇上,一定砸他臭鸡蛋。你不是才要拿刀劈我,怎么赖在我房里不走。”
尤伶咧嘴,嗓门抑扬顿挫,“你家侯爷说了,让我看住你,别乱走动,什么时候伤好什么时候去大理寺上任,估计是防止你在外头不检点偷汉子。”
尤若愚再眨眼。
“其实我想你遭点罪也没什么,我来侯府伺候这几月银子足足翻了一倍!”
这句说完尤伶终于舍得拍臀走人,表示要狠狠犒劳自己一把。
勤文殿。
皇帝缩身,足尖绷紧,喘了口气与阶前那人对峙。
容扶脸色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只微蹙的眉淡染春山,慵若素雪。许是蛊虫发作得厉害,后背冷汗自退朝起再没止住,从碗大一块潮湿到浸透整件官袍。
大殿极是静谧,除了盘香缭绕的细响,别无声息。
容扶挪动跪到发木的双腿,再次叩首。
这一叩出了事。
面朝圣驾的身形微晃,抚心攒眉,象是痛苦到了十二分,一大口心血适时涌出,悉数喷上了袍子。
皇帝哗然,从龙椅小奔而下,冲上紧搂他的脖子,脸孔皱着有些不舍。
“你若还是待我真心,便不必再跪。”
容扶垂着眼,漠然。
真心。
没来由让人发笑的两个字。
他若不跪,这一世受的苦岂不少了一样。
皇帝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服软低头,颤唇,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下单薄的肩头。
他苦笑,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从来不是安枕高卧。
“容扶,你这是自毁长城。”到最后他端出天子的决绝,眼泪凝在眼眶,不再滚落。
容扶闻言沉默,半眯起眼,取出方帕子替他擦净眼角,唇角带笑,“敢问皇上,谁,是我的长城?若是真的坚不可摧,我又如何能够自毁?”
那四千多个日夜,说毁就毁。罪魁祸首,却不是他。
“你说一声爱我,只要一声,我们大可从头开始!”皇帝急急咬牙,期艾,语气哀婉也似,“你到底待我还是不是......”
容扶轻笑,唇一寸寸蹭上他额头,“爱。”
“只是爱不动了,应宁。”在皇帝倏然抬头那刻他道。
这几日尤若愚满院溜达,活络筋骨,七拐八拐,溜进一隅后院。
匾下秦羌很不靠谱地打着瞌睡,守大门。
就在他鬼祟摸进去的前刻,那张死鱼脸醒转,将剑锋对准他喉骨。
于是尤若愚撇嘴,作无辜状,转身大跨步。
刚走两步,里头一声吟叫传出,象是快活至极。
接着是第二声,这次混合鞭声落下。
这点龌龊动静当然瞒不过尤若愚,猛扇自己两嘴巴,反复确认是真的有人在偷.情。
于是他站定,开始扭手指,扭完脸颊开始烧红。就这么没羞没臊听起房。
声音似乎感应到,蓦地一停,从气窗探眼凝着他,表情微动。
而他身后那个黑影冷笑,手指死掐住他咽喉。
这个动作,是想阻止他发声。
就好象他的声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秦羌这时赶起鸭子,黑着脸搡他回房,“拜托你安分点,侯府底下人乱搞,难不成你还想加入。”
尤若愚只好一步三回头,三催四请才肯回屋,继续挺他的尸。
门内喘声渐息,被打搅过后有些沉闷。
秋风瑟瑟,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是囚牢。
一张简单的木桌前容扶端坐,点着半支烛火,蜡油尽数滴在方才那把声音主人的手背。
“皇上出宫,有人将那矾水药纸递进去和人接应,还有沿途刺杀和那几味药引,除了这些,你还算计了些什么!”
容扶默了一阵,“忽”地抢前,一把拽住那人后颈的青丝,力道大得象要把整个头皮扯下。
与皇帝的分歧是真,但是人总有隔阂,不代表旁人可以伺机而动。
齐旻凝望地上一大滩触目惊心的殷红,露出个恼人的笑,“太傅难得发这么大火,看来是真对我动了杀心。”
容扶冷笑过后,折身取了把弓,套上他脖颈,弓弦朝前,腕间施力旋转。
“太傅你动动手指,便能将我打为敌国暗探。你倒以为我还有什么回天之术么?”弓弦受力越转越紧,呼吸也渐难,整张脸憋得紫红,切齿道,“不过你莫忘了,密诏在我手里;我的死讯一出,那份东西不日便会昭告天下。”
容扶眼神阴冷,松了手,扶住断线风筝似的那人,幽幽开口。
“我很好奇,你能凭这点,威胁我到几时。”
没等回话,他展袖扑灭仅存的一丝微光;那火,一点一点,弱了下去。
“我不会杀你,但,你也只能在高墙里圈禁一辈子。”容扶转身前,只丢下这句。
高墙圈禁。
齐旻似嘲似讽,牵动嘴角露出个笑。
那笑,终究是有古井般深不见底的绝望。
一月来容扶处理公事很忙,日日挺着死人脸催户部亏空债,一会又是华将军登坛拜帅,赐将军印,由函谷关而出,大军入蒙平定北方蛮夷叛乱。
容太傅表面功夫做得极足,设宴摆酒践行,先是赐府邸,再是送美人。华允也很会来事,照单全收,把个官堂弄得娼馆也似,美人坐腿喂酒亲嘴,吹嘘马屁不绝于耳。
容扶自然不摆架子,酒一杯接一杯,喝高后姓甚名谁都忘记。
耍酒疯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夜半三更回府踹门。
“吱呀”一声,破木门洞开。
一进门容扶毫不客气,喝了口茶醒酒,进入正题,“念及你身子还没好,这段日子一切吃喝拉撒都在侯府解决。”
尤若愚受宠若惊,涕泪横流,忙殷勤上前给他扇风,“侯爷你今晚不是要入宫面圣?”
容扶酒醒一半,没心情与他**逗乐,尊容矜雅,“我不进宫,进宫就要端着,我不喜欢端着。”
这效果何止醉酒,得是被灌**汤了。
于是尤若愚扇得更起劲,故作柳下惠,蠢笑,“侯爷我知道,你这是醉了,俗语云酒后就要乱......”
“乱性是么?”容扶缓缓躺倒,手指抵住扇骨,轻推一记,“继续扇着,我若是睡不好,你也别在这待了。”
尤若愚受惊,脚丫都不知往哪摆,手动得很谄媚。
扇了半个多时辰,手腕发酸,口水差点流虚脱。
“你很想问我流的是冷汗还是热汗对么?”容扶把他撇到床尾,起身那刻后背乍凉,湿黏冰冷,“种下血蛊,冷热不分,从来都是冰火两重天。”
尤若愚忙收起口水,凑趣,“侯爷一直翻身,是没有睡好?”
“是没有睡着。”容扶轻声,听由他摸上脊背,擦去虚汗。
“不是不困,只是单纯睡不着。”他再抬手,阻止尤若愚给他揉摩头颈的动作,“躺着舒缓下精神而已。”
不眠不寐,体创难愈,噬骨长痛。
一桩一桩来,足以将人凝成寒冰。
“这是去年到现在,我第一次小睡。”容扶叹息声悠长,背靠软枕,伸手勾住他下巴,力道能把人捏脱臼。“这倒是不容易。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
尤若愚赶紧摇头,脑袋即将甩断。
“无论是药还是毒,我明日跟你算账。”
容扶句句绵里藏针,鼻息喷在他脖颈处,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你胆子倒是大得很,人扑通一声滚下床。
看样子绝对是要大睡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