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年暮冬 第16章 争执

宫里日子意外的平静。

秦妙放下手中竹简，揉着微微发酸的手腕扭头望向了窗外，庭中一株白梅开得悄无声息。

她每日上午都会在莲华殿待半天，而沈皇后似乎也是毫不吝啬地倾囊相授。午后她再回到长寿殿的居所，接着完成沈皇后布置的课业。

轻轻碰响的珠帘打断了她的思绪。秦妙看过去，原是一位小宫女捧着一盅东西走进来了。

小宫女名叫碧柳，这几日一直是她为秦妙做着端茶送水的活计。她走近秦妙施了一礼，道：“郡主，皇后娘娘让人炖了雪梨燕窝羹。炖得甘甜清润的，您快尝尝吧。”

秦妙不自觉地咽了咽干涩发痒的喉咙。她的咳疾本就没好，天一冷，又都激出来了。

碧柳把东西递给她，顺手给她收拾起了书案。

秦妙喝了两勺，随口问道：“碧柳，冯姑姑去哪了？”

碧柳一愣，“郡主，这儿没有冯姑姑啊。您是在问冯媪吗？”

秦妙抚了抚额：“无事，是我记错人了。只因从前我身边一直有个冯姑姑，叫习惯了，一时之间改不了口。”

碧柳懵懵地“噢”了一声。

秦妙对她笑道：“我从前也在宫里住过，只是时隔这么久回来，好多人都不认得了。我瞧你很是面生，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碧柳道：“奴婢是平昭九年入的宫，算来已经有四年了。”

秦妙点点头，做出一副想要唠家常的口吻道，“你年纪这样小就进宫，想来害怕极了吧。”

“起初是有些。但皇后娘娘仁慈，对我们很是宽容。娘娘身边不常要新人来伺候，十多年了来来去去也不过二三。奴婢私下里想，一定是入宫前求的真人显灵了，竟让奴婢遇着一个这么好的主子。”

秦妙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莲华殿确是少了几张熟面孔。只是过去太久了我有些记不清楚，她们走的那几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阿珠姐和莲香姐。哦，还有夏禾姐——只是她在我来之前就出宫了，我并没有见过她。”

秦妙道：“就这几个吗？”

碧柳很确信道：“就是她们几个。她们出宫嫁了人，过得都挺好的。”

秦妙搅了搅燕窝羹，微微敛起笑意：“嗯，我对她们有印象的。她们过得好，我也为她们高兴。”

碧柳很开心。通过寥寥几句的闲谈，她觉得这位郡主一点也不像外头传的那样冷漠、疯癫、难以相处，反而挺和气的。她收拾好碗勺退出去，在门口却和冯媪撞了个照面。

冯媪稳住她手中的托盘，吩咐道：“你去把东西放下，然后过来伺候郡主去娘娘那边。”

碧柳点点头，飞快地跑走。

冯媪掀帘进门，温和笑道：“奴婢打扰郡主看书了。”

秦妙抬头对她笑道：“不打扰的，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正是呢。”冯媪道，“今日岳小侯爷进宫来看望娘娘，娘娘说让郡主早些过去一同用午膳。”

“噢……”秦妙迟钝了一下，随即放下竹简道，“那就走吧。”

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股寒冷但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秦妙赶紧捂紧斗篷。

冯媪领着她往正殿走，一路上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秦妙道：“我瞧岳侯与皇后娘娘很是亲近呢，他经常会来看望娘娘吗？”

冯媪道：“可不是么。岳侯小时候就是娘娘带着的，和娘娘比亲娘还亲呢。”

秦妙点头称是：“娘娘是和善人。”

“小侯爷每月都要来好几次，有时候陛下还会召他进宫来陪同陛下娘娘用膳。小侯爷若是在宫外得了什么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娘娘，马不停蹄地差人送进宫来。”

秦妙不置可否地笑笑。

冯媪道：“郡主，容奴婢多一句嘴。您和小侯爷成了婚，以后同我们莲华殿就是一家人。您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呐。”

秦妙心道你家小公主公然挑衅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一家人。

她笑道：“多谢冯媪提点。我本就瞧你面善，现下得你一言，我更是感激不尽。”

冯媪却听得额角一跳。

她强压下心中疑虑，将秦妙送进了正殿。自己却将碧柳拦下，偷偷将她拉至墙角。

她开口问道：“我方才听到你在偏殿里提到了夏禾。郡主同你说什么了？”

碧柳道：“没说什么啊。是郡主先叫错了人，奴婢就告诉她，我们莲华殿没有这个人。”

“就只有这个吗？她叫错谁了？”

碧柳歪头想了想道：“好像是……冯姑姑……郡主说，从前她身边有个伺候的冯姑姑，她遇到事已经习惯喊冯姑姑了。”

冯媪道：“行了。以后切记少跟她说殿里的事。她若执意要问，你一律说不知道。”

碧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秦妙看出了冯媪表情里隐藏的细微变化。

她一早就觉得冯媪眼熟了，但总是想不起来到底像谁。直到前日里无意撞见冯媪训斥做错事的小宫女，她才恍然大悟。

是了，这幅训人的模样可不就是和冯素如出一辙么。

冯素就是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一只手端在腹部，另一只手用力地戳她额头，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桑桑，多吃点菜。”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秦妙抬头，只见沈皇后和岳峙都在看着自己。李泽兰端庄微笑，李思芜则吃一口瞥她一眼。

沈皇后对她笑道：“多吃些菜啊，别只顾着吃饭。”

岳峙给秦妙夹了两筷子菜。李泽兰的目光便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样，立刻垂眸。

秦妙道：“娘娘恕罪。臣女方才在想账本有一处似乎算错了，所以才走了神。”

沈皇后道：“你是个勤勉的。不过天大的事也没吃饭重要，好好用完膳再去改便是。”

李思芜撇嘴道：“就是，你再不吃，我可都吃完了。”说着又朝着蒜蓉虾下了筷子。

秦妙道：“公主喜欢多用便是。”她把虾往李思芜那边推了推，“我一吃虾身上就起疹子。”

李思芜心里骂了句矫情，脸上却挤出假的不能再假的笑来：“多谢你了。”

秦妙心想就你这样还不如不笑。

这时候沈皇后却突然提道：“桑桑，本宫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秦妙咽下食物，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身体略微向沈皇后那边转过去。

沈皇后微微一笑：“你刚回来不知，腊月初九，是思芜的生辰。”

李思芜灵敏地竖起耳朵听。

“你来协助本宫操办思芜的生辰宴，可好？”不等秦妙回答，沈皇后又补充道，“也不用大操大办，就请些同辈亲戚，还有思芜在外头的好友即可。没有长辈在场，你们也好玩得放开些。这是一个好机会。你成家以后须得替郎君主持中馈，这其中难免有人情往来。如何招待宾客、料理他们的衣食住行，听起来是容易，可要想真正做得好，光靠本宫给你讲是不够的，要你亲身体会才好。这样日后再有此类事务，你心里就有谱了。”

岳峙不以为然道：“姨母，你说的这些自有我府上的管家料理。桑桑与我成婚，又不是来给我当管家的。”

李泽兰心里刺得不行，一道甜粥喝进嘴巴里似乎也尝出些酸味来。她极力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斯斯文文道：“表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正如你们儿郎要读书习武一般，我们女娘的责任就是料理好家中一切事务，照顾好家里人。”

她说着扭头看向秦妙，“阿姊，你说是不是？”

秦妙十分反感这种谁必须要为谁做什么的说法，她讨厌这种捆绑与拉扯。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和任何人沾上任何关系。她不想付出，更不需要别人对她付出。除非她愿意，她也可以无条件地献出自己的一切。可是那个让她心甘情愿的人，终是已经死去多年了。

“臣女都听娘娘的。”秦妙点头答应下来。今后的路还有很长要走，她如今孑然一身，既没有钱财也没有权利，更没有靠山。她要做的事，光靠脑子是没用的。她嫁给岳峙，不是去当金丝雀的，即便再厌烦，她也必须要收拢住岳峙拥有的一切资源。至于她的自由、情感，还有结局，她已经抛诸脑后了。

“多谢岳侯厚爱。”秦妙目光盈盈地望向岳峙，“不过娘娘教我的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可以的。”

目光接触的刹那，岳峙感觉头脑一阵眩晕。他飞快地低下头，捧起手边的碗就急急地往嘴里扒饭。

沈皇后好笑道：“这么大的人了，吃没个吃相，也不怕人家笑话。”

他的后脖颈到耳根迅速地蹿红，饭碗后面的眼神闪烁不定。秦妙见惯了他在外头不苟言笑的模样，如今看他这副遮遮掩掩的神态，倒有三分像是一只无措的小狗。

午膳过后，岳峙送她回长寿殿。

两人一路无话。内心纠结了许久，临分别时，岳峙才终于开口：“方才，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他的耳朵已经不红了，话语也很平静，好像从前那个威严冷面的将军又夺舍回来似的，如果他的眼神不那么闪躲的话。

秦妙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疑惑道：“什么？”

岳峙认真道：“你与我成婚，不必担忧会过得操劳。我说有人会替你料理琐事，就一定会有。我不要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你只要一直在就好。”

秦妙怀疑道：“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他摇摇头：“没有。是我不愿意你囿于后宅，终日操劳。我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为我付出什么。我明白你心里的苦，你的憋屈，你的愤恨，你的不甘。你本该是天上高飞的雁，却被折断了羽翼、困在阴暗逼仄的笼里。如果可以，我真的想还你后半生的自由，可现实是我又要连累你在后宅里困顿一生了。”

秦妙却嗤道：“既知如此，岳小侯爷，你不觉得你刚刚所说的那些就是个笑话吗？”

他顿了顿，沉声道：“确实可笑。”

“挺好笑的。”秦妙心里莫名泛起一种烦闷，“你说了这么多，是能改变什么现状吗？还是说你想感动我，让我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感恩戴德地说着以身相许？但是我觉得这儿只有你在自我感动。岳小侯爷，您放心好了，陛下赐婚我本就无法反抗，我不会跑的，你大可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来哄我。”

就如同姑姑与陛下。二人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一般地长大，年少时也曾情比金坚、恩爱不移。浓情蜜意之时，陛下没少对姑姑说过白首不离的话语，可结果呢，不还是相看两厌、潦草收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