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儿大睁着眼睛,听着身边郡王的鼾声。这已是他失眠的第三个夜晚了。他悄悄起来,从自己的小箱子底部拿出一瓶药,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复躺在床上。他浑身又发热又发冷,只有好好睡一觉才能使他精神焕发。然而没有,他躺了半天,依然无效。,
他又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外屋。他从另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云披、勒头,然后在最底层取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人长着一张苦命的脸,“怜儿,没有了娘,你会冻死么?”怜儿苦苦笑了一声:“会的,娘。”
长期的失眠,不知原因,让怜儿的身体更加孱弱了,精神越发不振了,他不再是那个在舞台上载歌载舞、疾走如飞的怜儿了。到底为什么会失眠呢?郡王派人采购来的珍稀药材,张妈不知给他熬了多少碗,苦药他不知喝了多少次……可这一年的失眠是太严重了。这使得一向淡泊的怜儿也感到了恐惧。
怜儿放好画像,好像抱着个炸药包似的回到内寝,郡王还在呼呼大睡。怜儿抱着无形的炸药包躺在床上。不知睡眠今天是否能赏光他几个钟头?他的头埋在枕头里,那些叫人活受罪的忘不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又争先恐后地狰狞地赶过来了。怜儿想哭,却没有眼泪。他睁大眼看着窗外,等待着日复一日地看着黑暗的天边渐次出现鱼肚白。
似乎一切都该结束了,怜儿想。他忽然又想到母亲的话:怜儿,给我报仇!为了报仇他进了戏班,为了报仇他向那些王亲权贵曲意逢迎,为了报仇他才到了今天。可是,怎么办?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些男人,就像身边的郡王,他可以买来一只金丝鸟逗他一乐,可他却从不会停下来问问他,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你为什么若有所思?并且很容易就把这若有所思和其他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所以他不能和任何其他的男人有任何的接触。作为一个人人鄙视的戏子,后来更上升为怜老婆也不能娶的禁脔、男宠,他承受着太多或是讽刺,或是鄙夷,更大多数还是冷漠的目光,在郡王把他像只金丝鸟似的带出去展示。当然,也有艳羡,有垂涎。他不知那艳羡的在艳羡什么,他把那垂涎的收入眼中。不,他还不能得罪这些老家伙。
上天给了他几分姿色,就是为了让他报那泼天大仇来的。这来来往往的客人,从还在梨园行时他就笑脸相迎,然而他们要的是只是他的身,没有人听一听他的心。那些客人称他玉树□□花,玩弄他,欺辱他,却不给他一点看到报仇的希望。
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不亲手手刃了敌人,为母亲报仇?然而他又是个胆怯的人。没有别人的帮助,他一无是处。他攒了金银,却仍然是下九流,这他已无所谓了,他只想用这些身体换来的金银珠宝找人为他报仇。然而,还是没有…..是郡王府,断了他寄身戏班子寻找报仇的蛛丝马迹的努力,可是郡王是能够拒绝的吗?郡王除了蹂躏他,欣赏他金丝鸟一样的脸蛋,就是忙于“国家大事”——海内外无论智愚贤不肖,都知覆亡不远矣。
怜儿想起了他的父亲,上海松江人氏。崇祯十年进士,官拜给事中——在明末党社运动中,他是一个绝对绕不过去的人物,举足轻重的清流眉目。
他们(东林党人)操纵着舆论阵地,发表政论,组织文社,左右着清流的政治主张,对当时的朝局有很大的影响。”陈子龙与同乡、挚友夏允彝就是这样的儒林重望。二人在松江共组几社,几社成为复社最重要的分支。
……
故当公元1644年甲申之变骤起之际,陈也同其他士人无二,经历过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的大惊大痛。但他自有极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又迅即觉醒,意图在南明弘光一局取得作为。他文思敏捷,速向弘光帝上书三十余章,力陈除弊改革及反清复明大义,却屡遭阮、马排挤,一腔报国之志顿遭消磨。他愤然道:“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果然,到乙酉五月,清兵就南下了。金陵倾覆,各地起义云涌。在一些繁华的江南城市,士绅们抗清的热情特别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便都发生于这个血染的年份。之后,一个庞大的遗民社会便于江南逐渐形成了规模。而就在松江陷落之际,陈子龙因祖母年事已高需人赡养逃亡在外;一年后,祖母去世,他才从避难地悄然回到沦陷的故乡。此时诸位知交都已如疾风般先后自杀殉国,令他悲痛地发出“平昔交游几尽矣”的泣血之叹。
“食君之禄,死君之事”。在甲申年崇祯帝死社稷后,大江南北遵王命赴死者即层出不穷。如若夫人也能跟着死,乃至举室成仁,情势就更加壮烈。我未做过统计,但有个直觉,其间气质“劲健”者固不乏人,但更多的似乎还是这一脉平日温和煦煦但持身甚严,内里强直的典型士人群体。这是对自己要求极端认真的一类人。是把人生与道统,与文化联系得极紧密甚至本就严肃地融为了一体的一类人。
在无比的震动、痛惜乃至恐怖中,恐怕陈子龙瞬间就会意识到,自己不但已非复一呼百应的清流眉目,还须转过身去,独自面对一个众口铄金的遗民社会。他们正在对他这个不死者冷眼旁观。这个团体的重要组成是没有功名的文人,有些还是边缘人。他们或许妒忌过他,但更多的成员是昔日热情推举他的复社同袍。无论出自什么心态,总之在陈子龙归来后,这个遗民社会都向这颗耀眼的明星投掷了强加的期许——无言而急促地催逼他尽快实践那桩现下最合其身份逻辑的壮烈行为——效仿故旧殉国、殉君父。
至一六四七年(丁亥)夏,陈子龙密谋策反吴胜兆起义事败,清廷叠兴大狱。子龙望门投止,牵连甚众,最终被俘,投水而亡,后谥“忠裕”。——终于……殉节了,死亡姿态却那样挣扎和不“完美”。
如华亭芥庵老人徐世祯在《丙戌遗草(焚余草)序》中,针对时人评子龙“不死于申、酉,而死于丁亥,迟三年而作鸱夷,不如先三年而为汨罗”的嘲讽辩云:“岂非将有以自表见,而不欲以旦夕黄垆没没烟草也哉。则为今日陈子之死恨晚者,是尚未读乙酉以后诸篇也”。出发点仍非肯定子龙当时有不死的权利,却是先验预设他的“不死”之故是为了能更壮烈地去死——只是做得不够完满罢了。
的确,有些人对生死看得比较淡,而另一些人则看得分外重——这最终决定于人的内在性格而非外在表现。陈子龙骨子里就是对死深感惧怕的那种人,再显赫的借口、华丽的光环也极难诱惑他自动走向这条不归路。父亲“伏诛’之后,妻子照例要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景祺之妻,巨室女也。遣发时,家人设危跳,欲其清波自尽,乃盘礕匍匐而渡。见者伤之。’简单的几句话,写尽了一场阴森的闹剧的阴冷凄凉的始末。”
母亲这个巨室之女,宁愿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也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