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一道长感觉有一道目光在看自己,他慢慢转头, 看到了不远处的白衣少女。xiashucom他心神一晃仿佛眼前出现另外一位少女, 与眼前之人相似的长相。嫩黄的春衫梳着俏皮的元宝髻,朝他眨着灵动的双眸, 笑起来如三月昭阳明艳温暖。
他恍惚着,差点叫出她的名字。少女表情冷淡,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娇憨少女。他眼神清明起来, 眼前一片模糊。
不一样, 长得再像也不一样。
清风徐来, 微风带着山林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姑娘梳着云仙髻, 明眸皓齿气韵清雅。风吹起她素白的衣裙,颇有飘然若仙之感。
记忆中的那个她不是仙, 却似落入凡间的仙子般精灵动人。他过去的岁月中, 曾有仙子驻足过。仙子去后,漫长的岁月不堪再回首。
今天的日头委实有些大, 刺得人想流泪。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抬头望天, 望着那从天际洒落的光芒。
一阵痛从心里袭来, 他不由紧捂着心口。
小道士见他色变, 面上隐有痛苦之色,忙问:“师父,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连忙摆着手,“为师无事,许是站久了。了悟,你扶为师回去歇一会。”
“道长!”梅青晓追上去。
师徒二人停下来, 真一道长不解地看着她,“梅姑娘有事?”
梅青晓望着他,心里猜测着他到底是不是风满楼?前世她做了二十年的梅家姑娘,从来都以自己是梅家姑娘而骄傲。
重活一世后,这些所谓的名声名分于她而言早已不再看重,是以她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梅家的姑娘。对于亲生的父母,她只有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眼前的男子,极有可能是她的亲生父亲。然而她的心除了百味杂陈,居然并无半丝期待与激动。
“正是有一事相问。”她道:“我初见先生,便觉先生是一博学之人。敢问先生未入道之前,可是读书人?”
叶訇跟了过来,听到她这句问话,琥珀色的眸中略带着些许的疑惑。她没有看他,目光紧紧盯着真一道长,不放过对方表情的变化。
真一道长没有回避,摆手让那叫了悟的小徒自顾去忙。等到再无外人时,他才看向梅青晓,语气极淡,“称不上博学之人,仅是读过几年书而已。”
“我近日读到一首诗,颇有些不解之处,可否请道长替我点化一二?”
“梅姑娘才名远扬,恐怕不需要贫道献丑。”
梅青晓再上前一步,像是没有听到他的拒绝,“这首诗说不上什么大雅之作,是我偶尔读到的。此诗名为《月下惜别》,月色人疾路,匆闻娇声至。问郎归何处,妾愿长相随。花开终有期,凋零无所归。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
真一道长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无波的眼神起了波澜。极微极轻,却饱含着外人窥不透的悲伤。
他抚了一下拂尘,“梅姑娘有何不解之处?”
“诗中写道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说明作诗之人不愿意耽搁诗中的女子,选择忍痛拒绝。为何又出尔反尔?”
“你如何知道他出尔反尔?”真一道长说着,眼神渐渐恢复平静,“梅姑娘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便是,贫道知无不答。”
梅青晓看着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问道:“敢问道长,可曾俗名风满楼?”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发抖的手。她彷徨无依的心瞬间找到了避风之处,回以身边少年一个说不上好看的笑容。
叶訇凝望着她,无声胜过千言万语。
真一道长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中再次有了一丝波动。他眸光微闪,乍然听到这个许久不曾被人提到的名字,甚至还有一丝怀念。
“是。”
没有掩饰,没有含糊,直接承认。
梅青晓身形一晃,整个人软靠在叶訇的身上。她浑身脱力,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难过。猜测是一回事,得到证实又是一回事。
她的心中没有欢喜,失望过后涌上来是深深的悲伤。“那…你认识梅玉珠吗?”
真一道长叹息,“贫道不认识梅玉珠,倒是认识一位名叫夏珍儿的姑娘。”
夏是梅老夫人的姓,珍儿是梅玉珠的小名。夏珍儿就是梅玉珠,梅玉珠就是夏珍儿。他这是承认了。
她重新站直,背挺着,“你…你诗中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就是夏珍儿?你明明拒绝了她,为什么又要带她走?”
真一道长垂着眸,说不出来的哀伤,“是贫道害了她,一切都是贫道的错。”
她满心的悲哀终于化成了愤怒,“你一句认错就可以了吗?她已经死了!请你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真一道长抬眸,哀伤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冰冷,“她的身体太过虚弱,难产而亡。”
难产?
她心下一痛,原来竟是因为她。
“为什么?她为什么那么虚弱,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她问,带着低低的怒吼。“她一个大家闺秀跟着你离京,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
真一道长的眼神中闪过痛苦,尔后很快如常。他望着她,目光尽是让人难懂的冷漠和复杂,甚至有丝说不出来的恨意。
她嘴角露出一抹嘲讽,苦涩一笑。原来他把她当成了害死亲娘的仇人,他把所有的过错都迁怒到她的身上。
强加之罪,自欺欺人。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不顾一切与之私奔的男人。他倒是找到了解脱之法,做了道士,似乎就可以洗净心里的愧疚。
没有他,哪里来的她。他凭什么恨她?凭什么将生母之死算在她的头上。真正的罪魁祸首不应该是他吗?
他流连风月之地,与花楼女子谈笑风生。她觉得这些才是生母为之抑郁身体虚弱的原因,他有什么脸迁怒他人。
“…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梅家姑娘,世人皆知。”
“呵…都这个时候了,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这么多年来,你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吗?你竟然狠心到看都不看我一眼,为什么?”
“梅家家风清正,你在那样的人家长大必是极好的。”
“所以你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对吗?”她问,声音带着颤抖。他明明是她的亲生父亲,为什么可以狠心至斯?
真一道长的目光已没了哀伤,似乎蒙着一层屏障,再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看着她,眼神幽远,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其他人。
“你我并无父女缘分,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亲生的父女还要讲缘分,她头一回听说。这么多年了,她已历经两世。自小到大她有父有母,若说对他有多少的孺慕之情,怕也是不多的。
她只想找到他后问个明白,如今似乎该问的都问了。
“为什么做道士?”
真是因为看破红尘,大可以剃度出家,为什么要做道士?道士不禁婚配、不禁女色、不忌荤酒,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忌。
“这是贫道的私事,无可奉告。”真一道长说完,转身离开。
她望着那仙风道骨的背影,突然讽刺一笑,“他的私事?他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弃之后可以永不相见的累赘?”
叶訇搂紧她,没有回答。
她苦笑一声,“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若不是品性不端,又怎么会拐带不谙世事的姑娘与他私奔。”
“你说我亲娘怎么就这么瞎了眼,看上这么一个男人。为了他不惜离开家,为了他甚至丢了性命,值吗?”
“你看他活得好好的,还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什么赎罪什么看破红尘,都是自欺欺人。他还把我亲娘的死怪罪到我的头上,没有他哪里来的我…”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明明都是他的错,他还要作出一副天下都欠他的模样。什么无欲无求,什么仙风道骨,全是骗人的…”
“……”
日头慢慢西斜,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的话。她不需要叶訇的回答,她要的只是一个认真的倾听者。
她不停地说,一直说到夜幕降临。
“阿慎…我这是第一次说他的事,也将会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做他的真一道长,我做我的梅家姑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修道观的役工们早已收了工,偌大的道观显得寂静又古怪。没有灯火没有香烛气,空旷无人气。
她看向一直陪着自己的少年郎,“阿慎,谢谢你。”
“阿瑾…小心!”他一把将她推开,迎上那几道飞扑过来的黑影。黑暗中,刀剑的寒光交错着,令人胆战心惊。
她看到有人朝这边跑过来,风吹着那人宽大的衣袍。
黑衣人全冲着叶訇而去,叶訇被他们团团围住。眼见着又一拨黑衣人现身,却是弃叶訇不顾,直接朝她这边奔来。
她连连后退,真一道长挡在她的前面。宽大的衣袍几乎将她完全遮住,她闻到淡淡的檀香之气。
既不认她,为什么要保护她?
他明显武艺低微,不到几个回合已是招架无力。那边的叶訇大急,快手解决纠缠自己的人过来相助。
梅青晔赶了过来,一见这阵势。多余的话没有,立马加入厮杀之中。真一道长得了喘息的机会,护着梅青晓退到安全之地。
“不是不认我吗?为什么要护我?”她问。
“梅姑娘,你想多了。我并非护你,我不过是还王爷屡次救命之恩。”真一道长回答。
她低低笑了,原来是她自作多情。她还真是可笑啊,他都说得那么明白,表现得那么冷漠,她居然还以为他良心发现。
“…原来是我错了,如此我也不用感谢道长了。”
夜色掩盖了她的悲伤,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再是说得轻飘,再是与亲生父母无缘,原来她还是会伤心,还是会在意。
只不过她的在意,恐怕在他看来,是多么的无所谓。
她擦干泪水,望向那与黑衣人混成一片的少年的郎。她重活一世,只是为他而来。亲娘也好,亲爹也好,说到底都不过是陌生人。
桓横先生说过,兄长若是与阿慎联手,这世间鲜有对手。那些黑衣人节节败退,不多时两拨人见势不对分两路撤离。
“追不追?”梅青晔问道。
叶訇摇头,“不用了。”
“这都什么人哪,看着不是一路?”梅青晔看了过来,“阿瑾,你没事吗?”
“没事。”她走过去。
梅青晔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我在庄子里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去,实在是不放心所以过来看一看。对了,王爷,你可看得出来这些人是何人所派,我瞧着有些人像是江湖路子。”
梅青晓大概看出来一些,“恐怕不是一路人,先前的那一拨是冲王爷来的,后面的一拨似乎是冲着我来的。兄长能瞧出一些人是江湖路子,那也应该看得出来另一部分是世家路子。”
“世家路子?”梅青晔惊问,“阿瑾,你看出他们的来路了?”
梅青晓点头,“若是我猜得不错,冲着王爷去的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宋家花钱请的。而冲着我来的那些人,应该和虞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虞国公府四字,不由让梅青晔变了脸。他抿着唇皱起眉,一脸的凝重。“阿瑾…”
“兄长,此事虞国公和虞夫人未必知情,不过虞紫薇定然是指使之人。”
梅青晔脸色更加凝重,他不愿意相信是虞国公府的人所为,但是他相信阿瑾的话。方才交手,他也有些感觉,心里猜测着那些人是世家所养。
一边是自己的妹妹,另一边是自己的外家。他夹在中间,好生为难。虞家表姐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害阿瑾?她都已被赐婚给了太子,还有何要争的?
“既然大家都没事,那贫道先回去。”真一道长出声,众人看了过去。
梅青晔抱拳道:“还没来得及向道长道谢,感谢道长方才护着我妹妹。”
“应该的。”真一道长说完,飘然而去。
梅青晓自嘲一笑,并未说什么。
叶訇看着她,道:“我送你回去。”
梅青晔连忙制止,“不用劳烦王爷,我就是来接阿瑾的。没想到有人想害阿瑾,既如此恐怕我们要赶快离开此地。”
“兄长,别人要害我,可不管我在什么地方。”
“京中总比这里好,那些人下手多少有顾忌。”
梅青晓不太想走,她在犹豫。
叶訇道:“你兄长说得没错,梅府比这里要安全许多。”
“王爷都这么说了,阿瑾你还是跟我回京吧。”梅青晔再劝。
“我送你。”叶訇轻声说着。
梅青晓想了想,应了一声好。
梅青晔心里又泛了酸,合着他这个兄长说话不管用,王爷一劝阿瑾就同意。女生外向,还真是说得对。
回到庄子收拾好东西,也不等天亮,连夜就启程。
将将出了檀山地界,天已转亮。他们路上碰到梅府派来报信的人,说是老夫人病了,夫人和二姑娘不在府中,特意来送信让他们早些回京。
兄妹二人同时一惊。
梅青晔问:“祖母怎么样了?”
梅青晓大急:“母亲和阿瑜为什么不在府中?她们是陪皇后娘娘去问道了吗?去的哪里,极乐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