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余松年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里。屋里一片狼藉,几乎找不到任何落脚的地方,电视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发出刺啦的声音。
他揉揉眼睛,一脸痛苦地爬起身,从床头摸了几支烟出来,颤抖着手叼在嘴中,眯着眼睛点燃了。
他从前是不抽烟的。
但是现在好像对这玩意儿上瘾了,不抽就觉得身体难受,头脑发胀,思绪混乱,如同那些浑浑噩噩的吸毒人员,过着非人一般的生活。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之前他不是这样的。
余松年僵硬地拍拍脸颊,深深地吸了几口烟,接着烦躁地将剩下的烟支丢在地上,然后重重地跌在床上,双目紧闭,犹如死人一般再也没有动弹。
烟支落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就如同他的希望一样,燃烧的很快,因此下一秒就熄灭了。
·
说起他和程溪的相识,也是很平凡不过的。在微光里,在晨曦中,在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内,那个少年逆着光向他这边走来,接着用深邃的眼眸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扬长而去。
本以为这只是高二分班第一天的一个插曲,却没想到改变了余松年的后半生。
十七岁的少年时代,懵懂无知。
当时的他还不以为自己会爱上这个耀眼的人。被一个同性打量了很久,而且还是陌生的同龄人,那时的余松年有些纳闷,同时心里也忍不住洋洋得意:是不是被他惊鸿一瞥的外表吓到了?
“这人可真奇怪。”他踮起脚尖,伸出手臂冲着那个人的背影晃荡,高声喊道,“别看我了,看路吧!”
男生没有回头,背影有些冷漠。
一旁的发小凌歆忍不住插嘴道:“松年,那个男生好帅呀。”
余松年撇撇嘴,轻轻向下拽了拽少女的马尾辫,打断她美好的少女梦:“再帅也没我帅。”
凌歆笑了笑,望向比她高半颗头的少年,掀掀刘海,又向下拽了拽肥大的校服,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去哄的语调:“是,你是我见过最帅的男生了……”
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校园。站在高二的教室门口前,余松年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蓝莓味棒棒糖,微微弯腰递给凌歆,笑眯眯地看着她:“喏,给你。”
凌歆也是笑着接过,拽拽书包带:“那我去我的新班级啦,不要太想我哟。”
余松年摆摆手,示意她快点回去。
那是个文理分家的年代,余松年选的文科,反倒是凌歆那个水灵灵的姑娘竟然选了理。两家人都挺郁闷的,毕竟总是听别人说男孩子学理好,女孩子学文好。现在倒好,彻底反了。
凌歆是个乖巧懂事又聪明的姑娘,初中时就是学校的学生代表,成绩好,长得漂亮,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女神。而相反,凌歆有多温柔乖巧,余松年在那时就有多调皮捣蛋。
他借着不错的成绩和俊朗的面容使他在学校里有了一席之地,小弟无其数,每天张牙舞爪地在学校里打架,成为当时不少教务主任的重点观察对象。
不过上了高中之后余松年这种风流行为明显收敛了许多,借着大人的话来说就是知道学了,懂事长大了。
在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时候,只有当事人余松年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个年纪最纯洁的想法在蠢蠢欲动。
——他喜欢凌歆,他要和她考一所大学。
但他并没有告诉凌歆,而是偷偷藏在肚子里。他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去寻求凌歆学习方法,只是自己一个人坚持不懈地摸索着,跌倒了再给自己打气。
余松年越发觉得,自己的未来一定是光亮的。
这种发自内心的激励是最现实的,也是最有效的。凭借着好的记忆,余松年渐渐发现了自己对文科的热爱,尝到了文科的甜头,他便义无反顾地选了文。
因为他知道,凌歆不论选哪一科成绩都是最优秀的,而他出类拔萃的只有文科。要想与她肩并肩站在一起,就必须选这条路。
余松年望着凌歆一蹦一跳渐渐消失的背影,心中的那份执念更加坚定,想着想着却忽然红了脸。
真是的,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在偷偷摸摸干坏事的感觉呢。
他眯着眼睛靠在门框上,班里没有人,空荡荡的,除了落满灰的桌椅和粉笔盒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把这间教室显得不那么空荡。
闲来无事,余松年只好趴在那张被贴在门前的名单表上来回看,一遍一遍地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甚至觉得好玩,用修长的手指在门边上一笔一画地写着那些名字。
他习惯性从上往下看,第一个名字是两个字的,程溪。
余松年默默地在心里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越发觉得可能是个女生,以他的经验告诉自己,这个名单上的排名绝对是按照上次考试的校排名走的,所以这个女生应该还是个学霸大佬。
那之后自己可得好好膜拜膜拜她了。余松年忍不住在心里想着,也许跟班级第一攀好关系让她给自己传授些学习技巧,就能离凌歆更近一步了。
正在他聚精会神写着那个“溪”字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不过没过几秒后声音消失了。
“你在干什么?”如泉水浸泡过一样清脆干净的男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富有磁性。余松年猛地一惊,下意识转过身,一下子看呆了。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只觉着周遭弥漫着专属于少年清新的檀木香气,久久不能消散。
眼前的少年身高腿长,一双桃花眼眸深邃得好看,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似乎在闪闪发光。唇红齿白,神情淡然。
柔软乌黑的短发贴在耳后,略长的刘海斜斜的耷拉在额前,将此人周身的冰冷稍稍盖过,留下丝丝温和。肥大的校服在他身上并没有囊肿的感觉,反而更加拥有青春感,富有朝气。
余松年愣了半天没有答话,少年并不恼,淡淡地瞥了一眼留在满是灰尘的门框上的“程溪”二字,却没有将话题引在这个上:“为什么不进班?”
“啊……”余松年尴尬地挠了挠头,“班里没有人,我一个人坐进去怪无聊的,就来看看有哪些同学我认识。”
少年皱着眉头盯着他看,别有深意地用修长的手指指着名单:“你认识我?”
“嗯?”余松年有一些轻微的脸盲症,再加上近视眼没戴眼镜,此刻还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他刚才在校门口碰到的那个少年,因此答得非常理所当然,“不认识啊。”
“那你为什么要写我名字?”少年的语气十分冰冷成熟,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音调。
“什么?”余松年略略错愕,回头看着向那两个清秀的字,一下子呆若木鸡,不敢置信道,“你就是程溪?可程溪不是个女生吗?”
少年的眉宇皱得更深了,但没有再回答他的话,向下拽了拽黑色的书包带,迈着长腿进了班门。
班里处处都布满灰尘,余松年来到这里看到的第一眼就不愿意再待下去,但程溪却不嫌弃,从干净的校服褂中掏出几张卫生纸,一丝不苟地擦着班级最后的凳子和桌子。
那认真的样子真的是令人十分着迷。眼里带着认真和专注,细长白净的胳膊有节奏地晃动着,在晨曦的照耀下格外耀眼。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余松年仍然还清晰地记着当时的画面,那么生动,那么自然,那么刻骨铭心。
但从前和现在的他已经不一样了,当年那个单纯开朗的少年,随着时光的流逝,也渐渐被世俗磨平,变得圆滑世故,脆弱不堪。
·
余松年悠悠转醒,从床上爬起来,喉咙里发火,睡眼朦胧。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刚才睡着了。
过了七年了,他还是记得这么清楚。甚至在梦里都如此清晰。
他是有多想那个人。
阴了许多天的天空终于放晴了,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余松年光着脚走到窗前,轻轻打开窗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
被寒风吹醒了大脑,余松年吸吸鼻子,很希望这股风能连同他大脑中那个人的记忆一起吹走,他现在是一刻也不愿想起程溪。
他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水,大大地喝了几口,随后披上羽绒服,换好衣服,略略倒饬了一下自己,才出了门。
兜里放着的是他原来的电话卡,手机被昨天发疯的他摔坏了,应该是用不成了,只能再到手机店去换一个新手机。
这些天一直都是阴天,再加上余松年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家里,许久未见太阳,忽然接触太阳耀眼的光,眼睛不由得一阵酸痛,开始流泪发红。
余松年叹口气,从衣兜里又掏出一个墨镜出来,一丝不苟地戴好,然后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走到小区门口,随手打了辆出租车。
“哎,去哪?”司机问道。
“……华北营业厅。”余松年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附近店铺的名字,结果可能是因为崩溃了太长时间,大脑有些运转不来,愣是卡了半天壳才报了地名。
司机应了一声,一脚油门前进了。
余松年撑着脑袋看向窗外,那些一栋栋建筑如同电影般在他的视野里飞快消失,还来不及让他留恋。
不过在这个小破地方呆了二十四年,再加上遇人不淑,他对这个地方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如果可以,他甚至会选择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天天都心如绞痛,痛到不能呼吸。
但是他还活着,所以他要振作起来。
“哎小伙子,今年多大了呀?”司机趁着红绿灯的功夫扭头看向余松年,忍不住打问道,“上班了没?”
余松年低下头,声音低低的:“二十四了,学设计的。”
“啊呀,设计好呀!”司机的语调很开心,“在哪家公司上班呢?”
余松年沉默片刻,沙哑着嗓子道:“实习期,还算不上在哪个公司固定下来。”
“哎不错不错,小伙子前途无量啊!”司机赞扬道,紧接着话锋一转,“那小伙子有没有考虑找个对象什么的?看你这有才有貌的,身后一定有不少女生在追吧,我们家笑笑也是个特别有实力的女生,郎才女貌,一定般配。”
余松年笑了笑,没再回话。
司机见到碰了个硬钉子,也没再与他聊天,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二人一路无话。
很快手机店的营业标志出现在视野当中,余松年让司机靠边停下就好,然后从兜中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后座上:“不用找了。”
“这可不行呀,多给了十几块呢。”司机有些急了,看了眼路程表上面的数字,刚想叫住人,才发现那人早已扬长而去。
背影十分落寞,像是垂死年间的老人,毫无生气,毫无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