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整日整夜点着蜡烛,见不到阳光,也不知道什么时辰。苍夜安静下来才发现,室内有一股新鲜的空气流动,不知道这个地下室的构造如何,但空气肯定有一处与外界流通。
还是昨天那名年轻内侍,进来为他梳洗,给他送早餐、上药,然后提了一桶热水进来,用柔软的布巾给他擦洗身子。
自始至终,他都低眉敛目,不敢正视苍夜,态度恭敬而谦卑,那样子不亚于对着他们的君王。
因为身体虚弱,苍夜不愿多话,眯着眼睛慢慢调息。以他现在的状态,完全处于弱势。只有先养好身体,才能再图其它。
在无极受到的训练早就让他养成了坚忍的性子,有人可以夺去他的自由,但无人可以夺去他的意志。
内侍点起香来,香雾在室内氤氲,苍夜只觉得身上的疼痛越来越麻痹,脑子昏昏欲睡。残留的意识令他怀疑那香是特殊成分制作,带有安息的作用。
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那名内侍垂手站在一边,似乎在偷偷观察他。
他模模糊糊地问:“这是什么香?”
“回公子的话,这是夜酣香,大王特意命奴才焚的。大王唯恐公子疼得厉害,睡不好觉,所以才用这种香。”内侍瞧他一眼,腼腆地笑,“昨晚公子是不是一夜好眠?”
苍夜恍惚想起,昨晚睡得很沉:“是。”
“那是因为后来大王亲自来给公子添了夜酣香,只是公子已经睡着,不知道罢了。”
苍夜默然。
内侍又道:“大王对公子这么好,是公子的福气。”
苍夜几乎要笑出来,只是他连笑的力气也没有。
被铁链锁在床头,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就是子涵对他的恩赐?
他闭上眼睛,再不开口,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轻轻唤他,睁开眼睛,见那名内侍又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夜公子,午时了,奴才来服侍你用膳。”把饭菜一一摆出来,放在床头的几案上,恭恭敬敬地道,“公子伤重,躺着就好,奴才喂你吃。公子想吃什么,只管告诉奴才,奴才夹给你。”
苍夜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慢慢绽开一缕笑容:“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名内侍。
内侍似乎被他脸上的笑容蛊惑了,傻傻地看着他,吃吃道:“奴才……奴才名叫乔麦,大家都叫我小麦子。”一句话说完,连忙局促地低下头去,样子更显卑微。
苍夜苦笑:“我只是一名囚犯,你不必那么拘谨。”
“可是……大王吩咐奴才,要将夜公子当成主子一样服侍。”
“主子?”苍夜眼里泛起冷冷的笑意,“我当不起这个称呼,我只是子涵的囚犯。”
乔麦有些吃惊,似乎没想到苍夜敢直呼子涵的名字:“夜,夜公子……能得大王赏识,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宫里那些娘娘们个个勾心斗角,还不是为了争宠?公子你……”
骤然顿住,因为他看到苍夜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泛起冰霜般的寒意。他吓得一颤,这个人明明那么苍白、那么虚弱,可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势,好像刀锋刮过肌肤,令他心脏收缩、呼吸凝滞。
见他露出惧色,苍夜的脸才缓和下来,看着他,似责备又似怜悯:“这些话,不是你的本意吧?”
“奴,奴才……”乔麦额头冒出几滴汗珠。
“不必害怕,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伤不到你。”苍夜笑了笑,这笑容又让乔麦收紧的心忽悠一下松了开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情绪竟被苍夜紧紧抓住,这个人……身上有种神奇的力量。
“夜公子,对不起。”乔麦嗫嚅着,垂下眼帘。
“没什么。”苍夜温和地看他一眼。
“夜公子,奴才伺候你吃饭。”
“不用,我自己来。”苍夜支撑着爬起来,脑子一阵晕眩,他用手抚了抚额头。从乔麦手中接过碗,一口口吞咽。每一口吃下去,都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他费力地咽,还不时跟乔麦说几句话。
“小麦子,你几岁了?”
“奴才十六。”
“你在哪个宫当差?我以前从未见到你。”
“原在御膳房打杂,刚调到幽兰宫来。”
苍夜心头隐隐一动,幽兰宫?难道这里是幽兰宫的地下?他抬头,看到乔麦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心中越发肯定。
“大王在宫里么?”
“这会儿大王应该在用膳,不过,稍后他会过来。前几天大王龙体有恙,一直在幽兰宫养病。病好后,他每日午后过来小憩。晚上有时候也在幽兰宫过夜。”
苍夜的手顿住,子涵他,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么?还是,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真正“明白”了?
“大王连召妃子侍寝都改在幽兰宫了……”一语未了,乔麦突然脸色大变,几乎将端着的一碟菜失手坠落,倒退两步,扑通跪到地上,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大王恕罪……”
子涵面沉似水,高大的身影像山一样压过来,目光冷厉:“谁准你多嘴?”
只一句话,乔麦吓得浑身颤抖,条件反射一般抬起手掌,猛扇自己的脸:“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子涵盯着他,脸上毫不动容。
苍夜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咙口又闻到血腥味。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揉捏着,难过得几乎要吐出来。
这是他所熟悉的子涵么?那个英明睿智、赏罚分明的君王?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冷酷、这样暴戾?
“子涵!”他下意识地为乔麦说话,“是我骗他说的,不关他的事。”
子涵只是冷冷地扫他一眼,不为所动。乔麦用力掌嘴,一张脸迅速肿胀起来,唇边溢出血丝。
“大王。”苍夜深吸一口气,哑声道,“请你饶过他,要罚就罚我吧。”
“停!”子涵拂袖,乔麦停下手,俯伏在地,身子依然在轻轻颤抖。
“滚!”子涵一声断喝,乔麦仓惶地逃出去。
苍夜探出身子,努力把碗放回到案上,他已经一口都咽不下去。
子涵缓缓走过来,坐在他床前的椅子里,面色并未缓解,盯着苍夜,目光带着研判:“看来你在这里待得不错?孤果然没有看错,你变了。”
他唇边牵起一丝意义不明的笑意,“若说以前你是一道冰川,是凝结不动的;那么现在,你是一条河流,是活水。夜,孤能看到你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还有各种各样丰富的表情,真该欣慰,是不是?”
“何止是我变了,你也变了,你自己不觉得么?以前的你受宫人尊敬、受臣民爱戴。可现在呢?你看到没有?那个小太监看到你那么害怕,只是害怕,不是敬畏!”苍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口气吼出来。
子涵的瞳孔骤然收缩,面上发青,呆了半晌,慢慢笑起来,那笑声说不出的阴冷,还带着无穷的怨气:“夜,你不觉得,这些变化与你有关么?”
苍夜怔住。
子涵凑上来,眼底光芒闪动:“你知不知道孤为你快要疯了?孤忍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孤不想吓到你,不想亵渎你,孤想慢慢来,等孤一统天下,等你立下功勋,有资格站在孤身边。孤再向你表白!可是你……你连起码的忠心都丢了,你背叛孤,你要撒手离去!孤对你的用心被你踩在脚下,踩得粉碎!”
他猛地一把拉住苍夜的手,将他拉上来摁在自己胸口:“你感受到了么?感受到孤的心跳么?你知不知道它一直跳得有多沉重、多缓慢?因为它里面装的是你,你像石头一样压在孤胸口!孤为你喘不过气来,孤为你苦苦等候。
“孤也是人,也是男人,孤忍得有多痛苦,你知道么?孤为了江山可以丢掉一切,可事到临头,孤发现丢不掉你!
“所以孤疯了,孤不顾一切地抓住你,哪怕剥夺你的自由,将你囚禁在这里。孤不能放你走,不会放你走,绝不!”
子涵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几乎在狂吼:“你觉得孤残忍、孤暴戾么?这都是你造成的,是被你逼的!”
他死死抓住苍夜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将苍夜的腕骨捏碎。苍夜痛得冒出冷汗,可一双眼睛却依然紧盯着子涵,清冷的目光犹如照到潭底的月光,映出子涵扭曲变形的脸。
他努力提起力量,一字字清清楚楚地道:“我很抱歉,可我不喜欢你。你是一国之君,可以轻易决定别人的生死。可是感情这东西,谁也控制不了。你有家国天下,不该将精力虚掷在无望的感情上。我宁愿你做个明君,不希望你私欲膨胀,最后扭曲了自己、祸及百姓。”
子涵第一次看到苍夜在他面前这样正义凛然地说话,带着教训的口吻。
以前的苍夜满含对子涵的感激与敬重,总是恭敬、顺从、谨守下属之礼。
子涵被刺到,脸色更青,唇角的肌肉微微痉-挛。被冒犯与忤逆的怒气在他胸中喧嚣、沸腾,几乎要将他的胸膛炸开。可是在苍夜平静的目光下,他竟发作不得。
“子涵。”苍夜轻唤,真挚地、低沉地,就像面对自己的好友,“我记忆中永远是以前那个你,那个你,是我黑夜中一盏明灯。你对我的好,我铭记于心。可是,唯有那份感情,我无法回应。真的很抱歉,希望你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
子涵轻轻笑起来,笑得充满讽刺,还带着苍夜从未见过的狂野:“夜,你真会说话,可惜,孤已经下定决心,不会轻易改变。江山与你,孤都要了,一样都不可或缺。你——休想让孤动摇和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