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此刻!令狐湛觑了觑眼,深吸一口气,抬手将金丸用力向黄骠马的臀部掷去,正中那畜牲的左臀。
黄骠马吃痛,停住脚步,翘起前蹄长嘶了一声。
蔺知柔一早知道令狐湛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始终保持警醒,一生变故,立即用胳膊死死圈住马脖,双手紧拽马缰,好险没从马背上跌下来。
趁着这当儿,令狐湛骑着凝霜白,一举越过了蔺知柔。
总算保住了流霞骠,他得意地一踢马腹。
不过顷刻之后,他心里又不爽利了,费那么大力气迫使蔺七郎和他赛马,可不是为了让他平平安安跑完三圈把柳云卿的砚台拿回去。
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把金弹弓,松开缰绳,一手持弓,一手捏着弹丸,转身对准流霞骠。
崇文馆的骑射教习和东宫侍卫,以及一众生徒,看在眼里俱是一惊,然而他们正在校场另一边,便是要阻止也有心无力,何况谁敢拂逆令狐湛的心意?
蔺知柔心道不好,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除了伏低身体抱紧马脖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
令狐湛微微侧头,将弹弓瞄准马腿,拉动弓弦,眼看着就要射丸,临到头忽然改了主意,收起弓转过身——流霞骠到底是他最钟爱的宝马,一匹价值万金,若是人仰马翻伤了腿,这匹马没准就废了,他不舍得冒这个险,为了蔺七这区区一个贱种,折进一匹好马实在不值当。
蔺知柔险险地逃过一劫,心里一松,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迷住了她的双眼。
她抬起衣袖擦了擦,望了望前方,距离终点只有不到二里,只要熬过这段距离,当着那么多同窗的面,料他堂堂令狐公子也不能出尔反尔。
令狐湛却不作如是想,这么让这竖子全身而退,他实在心有不甘,正为难着,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冯盎。
冯盎的青骢马压根不是两匹御赐宝马的对手,加之他一心想着明哲保身,赛马时也并未用上全力,以至于令狐湛和蔺七郎三圈快跑完了,他才跑了两圈,眼下刚巧在令狐湛的左后方。
令狐湛侧身眄了他一眼,双眼微眯,突然心生一计。不远处就是终点,他没再犹豫,降低马速,松开缰绳,瞄准青骢马的右前腿。
马上的冯盎大惊失色,铁青着脸道:“令……令狐兄……不可,不可啊!”
令狐湛却不理会他,拉弓射丸一气呵成,金丸正中马腿,青骢马惨嘶一声,前腿弯曲跪倒在地,马背上的冯盎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只听“咔嚓”一声,似是有骨头折断,他躺在地上惨呼哀嚎,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淌,看着好不可怜。
电光石火间,这场变故已经发生。教习和侍卫一看大事不妙,连忙朝着冯盎奔过来。
这时蔺知柔正骑着流霞骠从他们身侧经过,看到冯盎的惨状,她如坠冰窟,浑身的血仿佛都结成了冰,令狐湛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冯盎在赛马时受伤,冯贵妃必定要找人算账,她要拉拢兰陵长公主,即便知道是令狐湛所为,也不会与长公主府为敌,到头来只会迁怒于她,虽说她是良民,但冯贵妃是什么人?要弄死一个举目无亲的孩童简直易如反掌。
令狐湛得意地看了一眼冯盎,高声道:“冯八,这回让你受点苦,改日我送你几个美婢赔礼。”
说完,他一踢马腹,朝着前面的流霜白追去,不一会儿,两匹马你追我赶,齐头并进。
眼看着终点近在咫尺,蔺知柔抿了抿唇,慢慢直起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住马缰,缰绳在她掌心摩擦,生生磨掉了一层皮,她忍着剧痛关不松手,总算把马速降了下来。
令狐湛从她身边经过,饶有兴致地瞥了她一眼,不得不说这小孩生得极好,面无血色倒添了股弱柳扶风的美态,他微微眯了眯眼,只可惜这颗漂亮的头颅怕是保不住了,不然能弄进府里做个娈童倒也不错。
蔺知柔瞥见他毒蛇一般的眼神,咬紧牙关,松开缰绳,冯盎摔伤,她不可能无虞,与其交给冯贵妃处置,倒不如自己坠马搏一线生机,如此一来,皇帝问责东宫也有话可以交代。
权衡所有利弊之后,这是她眼下最优的选择,她当然也怕死,但是不会让这种无意义的情绪干扰自己的判断。
她抬袖擦去眼前的汗,咬咬牙,两手在马背上一撑,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从马下坠落的那一刹那,她竭力保护好脊椎,克制住本能,不用手去撑地,落地时让左前臂与身体保持平行。
虽然提前将马速降了下来,但是从奔马上坠落下来仍然受到极重的冲击,蔺知柔清楚地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随即一阵剧烈的痛楚从手臂传来,巨大的惯性让她往前滚去,好巧不巧先于令狐湛滚过了终点线。
令狐湛方才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既惊且怒,惊的是这竖子竟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怒的是他一番算计,最后还是叫她赢了马去。
他一不做二不休,扬鞭在流霞骠的臀上重重抽了一下,黄骠马吃痛,四蹄腾跃,从倒地不起的蔺知柔身上一跃而过,马蹄擦着她的右肩,将她的衣裳扯裂,皮肉擦下了一大片。
蔺知柔的肩膀顿时一片血肉模糊,鲜血大量渗出,洇湿了白衣,她眼前黑了黑,疼得意识有些模糊,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生理性的眼泪不断往外流。
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能晕,她要保持清醒,至少要醒着看到韩渡,免得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
令狐湛过了终点,勒住缰绳,从怀里取出那方风字砚,用力掼在地上。
石砚质地柔润,砚口纤薄,在地上重重一磕便崩裂了。
蔺知柔感到心口被什么刺了一下,挣扎着挪过去,将碎裂的砚台笼到怀中。
令狐湛冷笑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蔺知柔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其实只是片刻而已,她隐约看到有人疾步向她奔来,她的眼睛有点失焦,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
“蔺七郎!蔺遥!你没事吧?”她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喊她,想了想,认出来那是张十八郎的声音。
她努力张开嘴:“无碍……”
她不说还好,一开口反而招得张十八郎放声大哭起来,蔺知柔扯了扯嘴角,听这架势她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教习和侍卫们都围着冯盎,她这边一时没什么人关心,只有张十八、崔十一等几个同窗带着奴仆跑过来,一帮半大孩子哪里见过这阵仗,都有点懵。
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她耳边道:“腿能动么?你别怕,我已经遣人去药藏局请医官了,你撑得住么?”
这声音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她仔细想了想,才认出那是四皇子,她轻轻点了点头,哑声道:“有劳四殿下……”
她试着动了动身体,着地的左臂是肯定折了,右肩被流霞骠的蹄子蹭掉一层皮肉,流了不少血,但是应该没有伤到筋骨,好在脊椎没伤到,两条腿也能动。
四皇子方才见她目光涣散、面色煞白,以为她凶多吉少,这会儿见她神智还算清醒,不由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四皇子忽然被人一搡,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她视野中,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容,他也没开口,但是蔺知柔刹那间认出他是韩渡,心里不觉一松,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韩渡赶回东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倒在血泊中的这一幕,她的半边衣裳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血色与她煞白的脸色对照鲜明,看着触目惊心,韩渡只觉耳边轰得一声响,一股血气直往上冲。
他跪下来看着蔺知柔瘦小单薄的身体,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他走时明明好端端的,才过了两个时辰,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是闻知消息后从宫中骑马赶来的,连腿伤都不顾了。到了东宫门口他也没下马,一路长驱直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紧紧抓着马鞭,勒得指节发白,鞭柄上的宝钿嵌进手心也毫无知觉。
韩渡一言不发地看着蔺知柔,然后站起身,向校场上扫了一眼,很快锁定了那个着红衣的身影,令狐湛正混在围着冯盎的人群中看戏。
韩渡腿伤未痊,左腿还夹着木板,一瘸一拐地就要去找令狐湛算账,蔺知柔一见他起身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也顾不上肩膀疼,伸手拽住他的下裳边缘:“九郎,别过去……”
她疼得有点恍惚,不知不觉就把以前的称呼带出来了,韩渡怔了怔蹲下身,轻轻拿开她的手,温柔又坚决地道:“我去替你报仇。”
蔺知柔深谙他的脾性,这小子平常没架子好说话,但傲气全在骨头里,敢当着众臣的面骂贵妃山鸡,倔起来连皇帝都顶撞,要是放任他去报仇,他真能把令狐湛打个半死。
令狐湛有个好歹,那她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情急之下,她只好抓住韩渡的手卖惨:“我怕……你在这里陪着我可好?”
果然,韩渡听了这话,咬着唇,转头剜了令狐湛一眼,默不作声地回握她:“好。”
韩渡握着蔺知柔的手,薄唇紧抿成一线,他瞟了一眼她怀中的风字砚,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不免迁怒柳十四,若不是为了这劳什子师父,令狐湛也不会如此针对她。
随即他又为自己这念头感到羞惭,若不是他为了一己之私把他强留下来,他也不用遭这些罪。
他本可以回到江南,在青山绿水间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以他的聪慧和勤学,数年之后必能金榜题名。
是他为了要他作伴,把他推上这风口浪尖,是他的错。
韩渡看着蔺知柔白衣上大片刺目的殷红,眼眶也微微泛起了红。他从小到大不知闯了多少祸,擅自离宫也好,嘲讽贵妃也罢,他从不以为自己有错——便是有错,他阿耶要打要罚,他一人担着便是了。
但是对着这片触目惊心的红,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是会连累身边人的,今日是流血受伤,翌日也许就是丢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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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69(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