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应缇到底是何许人也?入宫久了,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她原本不叫莫应缇。自从代替了言昭的身份,她感觉莫应缇这个身份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残缺不全的她自己,一个是住在她心里的完整的言昭。
在穿上贵人服制的那一刻,她身上有关言昭的那部分正在缓缓苏醒,言昭像精美华袍的布料,正一片片缝补她粗呢麻布的外衣,不止一刻,她竟开始怀疑那个曾经叱咤江湖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否真的存在过。
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她虽然不必过伺候夫君,照顾孩子的日子,却也深刻地明白了嫁人让人失去斗志,雪阳宫那张红木雕花架子床陪伴她度过无数寂寥的日日夜夜后,也将成为她的葬身之地。
可重生让一切都改变了,像是一束沁入黑暗的光,让她重新燃起了解脱的希望。她似乎也可以做点事情改变什么。
莫应缇妥善地包好舒景聿拿来的白色粉末,想着一早跟静嫔约好,近几日不得食用桂花制品,心里顿时安定了许多,一切正向好的方向发展。
同样在琢磨这白色粉末的,还有舒景聿。他正处于一间简陋却舒适的农舍之中,屋顶的茅草偶尔露些阳光下来,几只鸡在屋内穿来穿去,咯咯地叫着,脚下的泥土地上均匀地铺着干草,透出些许牛粪的味道,尽管足够小心,舒景聿的云头履上还是粘上了少许污泥。
“陛下,照您这么说,这莫家女儿疑点颇多,不可尽信。”说话的是一个稍稍年长的女人,说话间,她将散下的额发熟练地别在而后,眨眼间尽是阅历与精明,虽然来往间很是妥帖,但却不似普通农妇那样卑微屈膝之态。
和莫应缇信任黄芪一样,舒景聿也有自己完全信任之人,所以早在刚刚来到这一世的时候,那时莫应缇尚处于被砸到头的昏迷时期,他便来过烟回村,谁知他刚刚试探几句,顺姨便全然相信他了。顺姨说:“除了陛下和老身,还有谁会知道您儿时的那些小事呢,幸有太后娘娘当年垂怜,老身才得以安身,如今托陛下的福也可以颐养天年,老身已然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人心险恶、奇闻轶事没听过没见过?陛下就是陛下,老身这双眼虽然早已浑浊不清了,可心还是明了的。陛下此刻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如此信任老身,老身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舍生取义...”
虽然顺姨自称“老身”,看着却没有半分风烛残年之色,除了额间几缕散在的白发,连皱纹都少见。上一世,顺姨常常感叹舒景聿的慈悲之心,念着她早年间受了苦,被迫抛下刚刚出生的儿子,流浪乡野之间,若非那时的皇后,听闻她的经历后,念及她同为产妇,肯收留她做个奶娘,她恐怕早已惨死路边了。那时她的奶水并不充足,皇后也没有怪罪,只让她好好将养着。自此她越发感恩,更是将舒景聿当成自己亲生儿子疼爱,后来舒景聿登上高位,她不愿沾光,便寻了出乡间静谧之地,自请出宫了。
“前些年,您还是太子那会儿,皇后娘娘开恩,允准老身出宫一趟,途径浔州不幸惹上了官司,莫大人倒是个好官,秉公执法,丝毫不讲情面,无奈那贼人做了伪证,又巧言令色,莫大人一时被蒙蔽,差点降了我的罪,我记得那时有个女子趁着送茶的当口跟那莫大人耳语了几句,在接下来的堂审中,莫大人像突然开窍了一般,各个击破对方的漏洞,可谓是明察秋毫,最终还我清白。”
“那女子便是莫应缇?”
“正是,那时她尚不足十五,已然出落得一副浓颜韵色了。”
舒景聿怎么也无法将这四个字与莫应缇那张脸联系在一起,并不是说莫应缇不漂亮,而是她是颇为清丽飒爽的长相,平日里穿着也多以青、蓝为主,行事利落却丝毫没有大家闺秀之范,在后宫众颜色中独树一帜,而舒景聿觉得越是相处久了,越是觉得这份清丽难得,像初尝寡淡的酒,越品越有滋味。
“那时我就觉得,这女子不简单,为了感谢她,我将娘娘赐给我的珍珠双喜如意镯赠予了她。谁知她一眼便看出了我的身份,直言这是皇后娘娘所赠,自己受不得。”顺姨浅笑道,“可身边的女子却将她拉到一边,左右说了半天,最终还是收下了那镯子。虽说这莫家女儿聪慧无双,这御下之术如此拙劣,竟能让一个下人左右自己的想法...”
“一个下人?”舒景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什么样的下人?”
“我记得那女子穿的很寒碜,比莫家小姐稍高些...”顺姨道。
那女子是黄芪吗?舒景聿暗暗在心里比了比,然后摇了摇头。
“陛下,如今您身负大梁大业,定要在选择盟友上万分谨慎,您若尚处高位,这莫家女子讨您欢心,那是她的福分,但如今形势大变,这女子心口不一又摇摆不变,着实让人看不透。您且得多加试探。利用为主,不可轻信啊。”
顺姨这番话实在说到了舒景聿的心里,莫应缇身上的种种疑点,实在不能视而不见。若是说上一世,她不能算上一个讨皇上欢心的缇贵人,可这一世她可抵一个万夫莫敌的良将。只需应用得当,她定可助力大梁复国大业。
“顺姨,你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
皇后寿宴如期举行。
皇上不在宫中,却也备了充足的厚礼,一大早便等在长春宫门口,还特准国公夫人进宫全程陪同皇后。
唐皇后不紧不慢,临近中午才大开宫门,迎接前来贺寿的皇室宗亲和朝中大臣的家眷们。就连平日里与唐皇后不对付的许宛凝都恭顺地等在长春宫门口,等候召见。
不一会儿,梧溪匆匆上前,将许宛凝请了进去。
莫应缇趁着晚宴开始前忙着跟舒景聿通气,还去了趟静嫔那儿,反复叮嘱她不得食用桂花。确认无误后才离开。玉竹则偷偷观察许宛凝的动向。当她看到许宛凝从长春宫离开时的模样时,心里十分纳闷儿,几乎是跑回去。
许宛凝向来瞧不起唐皇后,是人尽皆知的。唐皇后虽然碍于情面,却也对许宛凝鲜有笑容。可这次她竟然亲自将许宛凝送出了长春宫,她神色淡然,脸色有些疲累的样子。
反观许宛凝,一脸满意的笑,没有半点恶意,反倒在唐皇后耳边劝诫些什么。
待到许宛凝走后,唐皇后竟然悄悄抹起了眼泪,还好身旁的梧溪好生劝诫,唐皇后才怕人发现般,匆匆转身回宫。
*
晚宴如期举行,皇上不在,前来贺寿的皇室宗亲和朝中大臣却也丝毫没有怠慢,就连舒景瑜也在宴会厅的角落拥有了一席之地。
舒景聿的坐席和上一世相比有云泥之别,莫应缇的席位也被安排到了静嫔旁——这是上一世兰贵人的位置。
大殿里吵吵嚷嚷,敬酒磕头之人络绎不绝却井井有条,莫应缇却毫不慌张,人不知鬼不觉地下药和顺手牵羊对她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许宛凝朝她看了一眼,她立刻领命,接着静嫔起身祝酒,将白粉洒在她的吉祥白玉碗里,以确保每一道菜都沾上这白粉。
此时的交泰殿灯火通明,丝竹声、贺寿声此起彼伏。这一切在舒景聿看来恍若隔世,却又历历在目,那一夜这座皇城所有的体面和谐被静嫔裙下散开的血迹打破,而这一次,这一切将不会发生。
静嫔的婢女正仔仔细细地将皇后赏赐的桂花鱼翅上的桂花一一挑出来,莫应缇抬头看了看唐皇后和许宛凝,他们根本没有往这边看。莫应缇开始纳闷儿:这毒药是否起效,就在于静嫔是否食用桂花,而这寿宴上唯一参杂桂花的菜色便是这道皇后赐菜。
难道是有什么细节他们没注意到,莫应缇警觉地看着许宛凝的一举一动,她面前的西域葡萄酒依旧满盈,有人前来敬酒,也只将上唇沾湿。
莫应缇突然意识到,许宛凝只让她下药,却没说如何善后。下药简单,处理尸体则涉及面甚广,尤其是身怀皇嗣的妃嫔,除了宗人府和内务府,就有可能涉及到刑部和大理寺。
莫应缇咂摸着,有人不轻不重地撞了她一下,碗里的汤汁全然撒在她的裙摆上,她愤愤抬头,是舒景瑜。他从她身后走过,示意她往许宛凝方向看。
珠云正与许宛凝耳语。
莫应缇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但很快她发现了,那婢女穿着珠云的衣服,却并不是珠云。
她是上元节那日,广宣楼外站在许宛凝身旁的丫鬟!
莫应缇不由得拽紧了手中的杯盏。那婢女与许宛凝耳语两句,许宛凝的神色越发凝重,随后斥责她几句,很快那婢女躬身退下了。
莫应缇连忙起身,准备跟上,可不知谁一身惨叫,一个黑影从莫应缇身旁蹿过。
莫应缇眼风锐利,往角落处看去,兰贵人正坐在上一世她所在的位置,那黑影从她裙底扫过,她吃痛得嗷了一声。
是那只黑猫!
那一刻,一切与上一世重合了,那黑猫抓伤了兰贵人的腿,而静嫔——
她的绯桃色的衣裙瞬间如花般绽放,加速燃尽了她生命的温度,那暗红色的血液很快浸透了丝绸,从裙底流出...
生命的陨落,焰热的烛火和酒香,尖锐的恐惧...裹挟着一年前的暗流,再一次让莫应缇成了一个旁观者,时间卡顿着向前涌来,她本能地在人群里搜寻着那个人——
舒景聿正奔向许宛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