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亦卿在脑海一阵晕眩之下,无力地跪倒在地,她遥遥望着半空中的烛照,不禁喃喃出声:“我……是谁?”
那双被生生折去的长翼,那本该灿若朝日的眼瞳,那个被她忘却的所有过去——
数万年前,天界,云山。
一只鬃毛浅金色,背负双翼的巨大异兽从半空迅速掠过,稳稳落到云层之上。祂双瞳犹若灼灼的朝阳,足踏云浪,头顶的银白长角在天光之下闪着粼粼光华。
那双如月皎洁的羽翼带起一阵微风,吹动眼前两人的发丝。
紫袍半束发的那位看见祂,眉目端雅,眼底蓄起笑,淡淡道:“巡,你又迟来了。”
异兽挥动翅膀,缓缓挠了挠脑袋,随后幻化人形,神情慵懒随和,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哪有?是你们俩来得太早了。”
“哦?我们的帝狩大人又准备给自己睡过头找借口了?”一旁水墨长袍的女子扎着一个干练的马尾,飒爽道,“这回可没有那么容易被你糊弄过去了,必须要罚!”
“啊?辟雍,你要罚我什么?容术你看看她,就喜欢逮着空子欺负我。”
“辟雍执掌天律,规束众神行止,她对你已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巡,下回真要记得时辰,莫要再迟来了。”容术慢条斯理道。
辟雍一听,他这句话听上去好似在教训她,其实又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她放过了。
她冷哼一声,道:“容术,就算你不忍心罚她,也不该每每都如此纵容于她。”
“欸——”容术凑到辟雍身侧,附耳低声道,“这不是商量好的?要不我们换换,换我严肃一些?”
辟雍闻言,看着有些茫然的巡,低声道:“容术!”
“要我说,帝狩的性子就是被你们惯出来的。”远处飞来一只赤红色的凤鸟,正是朱雀神兽陵光,她毫不客气地斥责辟雍两人的做法,“神谕上的第一战神竟然会如此胆小怯懦,随心所欲,全然没有战神的威严。”
“依本神所见,帝狩大人的性子没什么不好。战神只要打架厉害就行,胆子大不大有什么关系?陵光,你就是瞎操心。”白虎神兽秉乾打了个哈欠,团起自己的九条尾巴,继续闭眼休憩。
“陵光也只是嘴上不留情,实则比谁都还要关心帝狩。上回帝狩在狭间渊迷路,陵光不是连夜赶去找了?结果,帝狩找到出路,陵光反而害得自己掉了大把翎羽。”
陵光脸上的神情僵硬一瞬:“……青离,你那装满天界九成卷帙术法的脑袋就不必记得这些杂事了,实在大材小用。”
青离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周围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沉默,良久,才听见一声闷响,是玄武神兽挪动了下祂的前脚。
“嗯?轮到我发言了么?”玄武神兽慢吞吞抬起头,缓缓道,“我没意见。”
陵光:“……”
青离:“……”
沉默不语的巡眯起眼,严肃地开口:“今日可不是什么讨论本神将的批斗大会!”
众人反应过来,秉乾问:“所以,今日有何要事召集众人?”
陵光挑了挑眉,指着正对面的青离:“问无所不知的青离,他肯定猜出来了。”
“啊?此事我不甚清楚,还是问辟雍大人吧。”青离看向左手旁的人。
辟雍一脸茫然,唤道:“容术——”
“欸,问我么?”容术怔愣片刻,而后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摇了摇头。
“连容术大人都不清楚的话……”
执明看着气鼓鼓的人,心领神会,打断道:“等等,帝狩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是为了——”巡故作神秘地拖长尾音,从怀里拿出一块有着紫色纹路的玄玉,“听闻神尊大人曾撷取天地第一道天雷存入玄玉之中蕴化,这便是那块玄玉。神尊大人说这里头已然能感知到神识的存在,也就是说我们要再多一个同伴了!本神将往后就不是最小的那一个。”
“嗯?”陵光愣了愣,“真论起来,这玄玉里的准神兽幼崽肯定要比帝狩大人还要惰怠。”
巡不解地看向陵光:“为何?”
“陵光所言甚是。毕竟,帝狩大人花了几千年就顺利降生了,这只神雷幼崽嘛,足足万年才蕴生神识,也不知多久才能……哎哟!什么东西!”秉乾说到一半,忽地抬起爪子摸向脑袋,意外地看向那个在巡手上浮起的玄玉——它正在驱使天雷劈祂!
容术见状,从巡手中接过这块玄玉,细细看过一遍。
巡则盯着秉乾,不顾形象地大笑两声:“哈哈,秉乾,你的尾巴毛全竖起来了!你——”
下一刻,她不小心碰到容术的手臂,将玄玉颠簸出去。只见这冒着雷的石头咻地一下,从云间掉了下去。
她瞪大眼睛,呆愣许久,崩溃道:“啊啊啊啊!容术,怎么办,它掉下去了,我要不要下去把它捞回来?”
“慢着,莫急。”容术拽住她,“没有尊神谕令,私自下界,可就回不来了。”
“那怎么办啊!容术,你最聪明了,你快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容术沉吟片刻,只念出四个字:“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巡眨眨眼,转而看向辟雍,“辟雍,你快解释下这句话什么意思!”
辟雍回:“容术这话说的是,它掉下去,是它的天命,有怎么样的结局,也是天命。巡,你不必放在心上。”
“可这……这是我不小心扔下去的啊,也不知道里头的神识能不能保护好自己。”巡皱起眉,懊恼道,“天呐,它还那么小,万一碰上什么危险,被什么东西吞了……”
巡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前迈去几步。
陵光拦住她:“欸欸,别冲动!我们最最最厉害的帝狩大人,你还是想想这接下来该怎么给神尊交代吧?”
“大不了关禁闭呗。”巡皱起整张脸,“可它……”
她沉思片刻,变回原形,抬起右翼,用力截断头顶的长角,然后顺着那玄玉掉下去的方向扔了下去。
辟雍猛地看向祂头顶的断角,厉声道:“不是,你做什么?你斩了自己的角做什么?”
巡忍痛捂着伤口:“角以后还会长,可这玄玉要是无人守护,害得里头的神识夭折岂不是我天大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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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凛凛的天界第一神将的脑袋上却长着一个极为明显的断角,实在是太不威风了。
祂只好每每都展起双翼,遮住自己的狼狈。
不知过去多久的岁月,祂头顶的角似乎有隐隐长回来的趋势,正喜不自胜地在天界遛弯,却被容术莫名叫住。
“巡。”
巡回过身来,看向容术:“你想说什么,容术?”
容术眼底神色莫名,兀自感慨道:“帝狩大人大抵是天界最勇敢的神将了。”
“欸,你说这话,本神也不会替你上场的。”
“容术不过文弱的谋者一名,自然要仰仗神力无匹的帝狩大人。”
“嘁,少给本神将说些有的没的,不听。”容术突然夸奖她,绝对没什么好事。
“好好好,那说些帝狩大人爱听的话——”容术顿了顿,“巡,以后会有人陪着你,不必太将我们放在心上。”
巡感到些不对劲:“你、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
容术眼底有些怅然,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巡,被留下的那个,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而是所有人的幸运……”
是幸运么?
她不清楚。
只是从那一日起,天命对她的残忍没有停歇过一刻。
在巡的印象里,辟雍是最爱干净的那个,可祂最后却死在天地间最暗沉污秽的渊底。
她眼睁睁看着祂的身躯从断崖之上滑落,冲着想要过去抓住祂,却怎么也跨不过那道碍眼的结界。
直到她在天界醒来,挣扎着要离开,朝容术大喊:“不……容术你放开我,辟雍还在等我们。祂不能留在渊罅里,我要去带祂回来……”
却听见他冷静的声音刺激脑海:“巡,辟雍被天碑除名了。”
“……”
容术慢慢道:“秽气化的祂屠了整整一城的百姓——辟雍回不来了。”
从这一战中,上古神战就此打响。
死了多少人,她已记不清楚了。
大家都回不来了。
到最后,连神尊也归于寂灭。
她与容术将被迫沉睡的神兽封入玉石之中,不知疲倦地和剩下的残兵周旋。
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两人都要耗尽神力而亡,所以她准备引开容术,与那些残兵同归于尽。
可连她都想得到的事,容术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等她发觉不对,赶回容术身边之时,祂神识破碎,只剩下弥留的最后一口气。
“容术你再撑一会儿,我们能回去的,你不会有事的……容术!容术!”
“很抱歉,留你来承担这些痛苦……巡,别难过,好好活下……去……”
容术剩下的神识与天地新诞生的仁兽融合,形成了后来五相主之一的辞应。
可她所认识的一切、她的同伴、她的家园,都已然不复存在了。
连她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
神识恍惚、几近入凶的巡被躲在人间避难的素清捡了回去。可她的力量溢出对凡人有害,素清无奈只能离开人间,去到一处偏僻的所在,便是如今的清都。
巡时而清醒时而迷乱,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在勉强清醒之时,整日整夜同素清研究如何封印自己的法子。
后来,连素清也离开了她。
——“帝狩大人,素清无法陪您继续走下去了,还请您保重。”
巡有时想,祂其实该死的。
可她杀不死自己,失去了角,没有什么利器能贯穿她的神格。只能靠着封印,一点一点消磨自己的力量。
祂将自己背部的双翼硬生生扯下来,企图以痛觉维持自己清醒的时间,同时,也在消磨自己的力量。
祂望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那被自己拽下来的羽翼落在地上,溅了好多的血,多到祂眼底的金色渐渐被血色取代。
“神啊,我也到尽头了么?”
“我……我已经不能算巡了吧……那我是谁……”
残烛一盏照孤影,从此神音未闻卿。
祂到底是帝狩,还是烛照……
祂是谁?似卿非卿。
那些记忆快要将她这些年的记忆尽数淹没。
直至有什么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水底猛地拽了上来。
她听见他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以及他口中的名字——
那是谁?
是她么?
商亦卿是她么?
断角就是太玄引,所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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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