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灭,月色朦胧,清辉洒落,将黑漆漆的夜罩上一层浅淡的雾色。
她像是一团云,压着碰着时怕太过用力将她揉碎了,便只好静下心来循着规律摸索,重时需缓,慢条斯理地寸寸逼近,轻时便可稍稍快些,放纵下自己的莽撞与粗鲁。
可她也像是一团雪,轻吻而下时,能尝到甜腻的雪水。红梅点落,碾碎的汁液晕开,染得雪色如绯,滚烫如火。
雪在玉色的倾轧之下变换形状,留下一道不淡的印子,又熨出一层极浅的汗珠。几滴水珠滑落,滚进乌色如藻的发丝上,也有一两缕在起伏间胡乱粘在面颊上。
他不知她眼角的是汗还是泪,只极力使自己的动作显得温柔些。
可意乱情迷时总难免失了力度,也无法分清她无意喊出来的一声声低吟究竟是愉悦还是痛苦,又或是两者皆有。
隶亭宴低头去吻她眼角的湿润,修长的手指拨开她的长发,与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我困了。”商亦卿挡住他又要亲上来的唇,半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月色抗议道,“真的困了……”
隶亭宴愣了片刻,旋即在她小指上轻咬一口,善解人意道:“那我抱你去沐浴,好不好?”
她快要闭上的双眼忽地亮起来,那应该还能睡上三四个时辰,便连连点头。
可等到这人在水中再度黏黏糊糊贴上来时,商亦卿那点期待被浪头拍下。她在半梦半醒之间随着水声喘息,偶尔猛地抖动一下,失神的无措间,只好张口狠狠咬在他的肩头,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人是不是在阵法底下睡了好几日,现下根本毫无睡意?早知道,她就该让他出去冷静冷静。
失策,实在是失策。
商亦卿放弃挣扎,双手环在他满是抓痕的肩背上,迷迷糊糊闭上眼,打算直接睡过去。
好困——
翌日,快到晌午之时,商亦卿在床上翻了个身,没翻动,这人将手牢牢按在自己腰间,抱着她纹丝不动。
她微微蹙起眉,睁开眼,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伸手扒开他的手。
根本不记得昨日究竟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可睡得再晚,这个时辰也该起了。
商亦卿醒了醒神,精神抖擞地坐起身,正准备掀被下床,结果被人再度拉了回去。
那人将下巴抵在她的发丝间,低声喃喃道:“再陪我睡会儿?”
“隶亭宴,都快到午时了,你还想赖床?”她没好气道。
“……唔,其实也没睡几个时辰。”
“不管你,反正我要起床了。”
商亦卿果断地将他推开,站在床前活动了下筋骨。
隶亭宴也慢悠悠坐直身,神情倦怠地睁开眼,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看着她走去穿衣、挽发,忽地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随手拂开长发,起身穿鞋,走到她身后,从后头拢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瞧着镜子中的两人笑起来,又将头埋进她的肩窝,轻语道:“喜欢,卿卿……好喜欢你……”
直白而炽热的心意倾吐听得商亦卿双颊发烫,她抬手推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正色道:“说好的,不许黏着我。”
“抱着你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你昨日压根不听我的话,太过分了。”
隶亭宴一脸无辜道:“我没有听你的话么?”
她不为所动:“……我不是说我要睡了?那个时候,你还是在闹我。”
“重了么?可你拽着我,我退不开,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全无。
“谁喜欢了?不要给自己过分的行为找借口。”商亦卿往一旁走去,“我才不像你。”
隶亭宴拉着她在镜前坐下,拿起一旁的木梳,道:“是梳同昨日一样的发髻么?”
“不用麻烦,都这么晚了,哪有功夫自己梳?”她抬手,正欲从他手中拿回木梳,“施个法便好。”
“卿卿,我总要学会的,今日左右无事你教教我——”
“对了!有一件事忘记同你说。”商亦卿转过身,“还记得那日突然的震动么?”
隶亭宴点点头,问:“是你前去妖君府时,行湘同你说明此事的?”
她将实情一一道来:“清都地下有一道封印,里头关着入魇的神兽巡,如今祂被唤作烛照。这些日子以来封印松动,妖君大人说她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想让你出手相助。”
“……巡居然入魇了?”隶亭宴沉吟片刻,“清都倒是瞒得紧,这数万年竟无一人发觉。此等凶兽若是逃出封印,危害甚大,妖君既有诚心相邀,我可以一助。”
她低头,小声嘀咕:“其实这封印会不稳定或许也是因为我不小心踢碎了阵石……”
商亦卿将自己为何要去寻鸣翠石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于他,随后长叹一声:“我还以为自己跟烛照有什么联系,害怕了好一阵,但仔细想了想,我跟这活了上万年的凶兽能有什么关系呢?妖君也有可能查错嘛。”
“素清与帝狩关系匪浅,也是那上古大战之后,为数不多没有沉睡的神兽。如果你记忆中的阿姐就是她的话……”隶亭宴定定地看向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过了片刻,轻声道,“不必害怕,万事我都会陪着你的。”
她点点头,眨眼问:“那我们要不要立刻动身前往妖君府?”
他忽地偏头看向窗外,淡道:“妖君府的侍卫已经到了。”
“到了?”
商亦卿动作迅速地收拾好,起身去到外头,看向恭恭敬敬立在门口的落雨,意外地问:“莫非是妖君大人有事找我?”
落雨回:“君上在府中设宴,静候二位大人前往。”
设宴?
她感到一丝不解,问:“不知妖君此回设宴,缘由为何?”
落雨笑了笑:“自然是邀两位大人共商大事。”
隶亭宴从商亦卿身后走出来,淡淡道:“既然是大事,就该省去这些繁文缛节。”
“君上知晓尊者不喜铺张,此回宴请的客人除了二位大人,还有第三位——”落雨顿了顿,“正是妖帝陛下。”
商亦卿与隶亭宴对视一眼:“沉鉴妖王?”
-
入夜,清都妖君府。
商亦卿两人本随着落雨一同走入正殿,半路却遇上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只听得那人笑吟吟地开口:“元虚尊者来妖荒已有一段时日,孤却未能发现,略尽地主之谊,实为失礼。”
隶亭宴抬眼看去,暂且摸不透这人的来意,便淡淡道:“……本尊来清都,并非以罗浮道尊的名头,妖王不必放在心上。”
“至于这位姑娘……”沉鉴看向她,走近一步,“听行湘所言,你与素清妖君关系匪浅,体内的力量看着也不像妖力——”
“妖王还是就事论事,言语轻浮、随意猜测她的身世对合作无益。”隶亭宴轻声打断道。
商亦卿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往后退去一步,局促地行了个礼:“妖王陛下。”
“不必紧张。”
话音落,行湘便从一旁走了过来,笑道:“陛下与尊者还请移步正殿,落雨带路。”
随后,她朝商亦卿道:“不知商姑娘可还记得那日看见的阵法?能否画下个大概?”
“阵法?”商亦卿愣了愣,她就随意看了一眼,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可能记——
一幅极尽详细的阵文在脑海中浮现,她猛地抬头,看向行湘,从她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中窥见一丝莫名的审视。
她原本出口的否认被咽下,转而道:“好,我应该还记得大半。”
商亦卿反手握了握隶亭宴的手,安抚道:“我去去就回,不必担心。”
他将她的手攥紧,沉默片刻,才一点一点松开,缓缓点了点头。
眼见商亦卿同行湘往一处偏殿而去,隶亭宴看向那位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侍卫,直言道:“听闻清都妖君原形乃是一尾可以蜕化分身的异蛇,妖王前来赴宴,妖君也要行此伪装么?”
“……”落雨顿了顿,随后晃了晃脸,变回原本的模样,“诶呀,瞧这话说的——陛下素来善解人意,定然会体谅属下的,不是嘛?”
沉鉴敛了笑,不吃她这一套:“闲话休提,开门见山吧。”
“好,那行湘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行湘将自己调查的一应疑点全盘托出,最后道,“与素清妖君有关,又能破开阵法——我怀疑商姑娘便是封印阵法所蕴生的阵灵。封印阵失去阵灵,这几年才会愈发不稳。”
“这等猜测不无道理,但也只是主观臆断,算不得真。”沉鉴坐下,平静地道。
“陛下已然试过一回,连您都无法进入那石洞。若非如此,商姑娘的身份只会更——”
隶亭宴沉声打断:“妖君的意思是,单凭这不切实际的猜想,要拿她来祭阵?”
“这是最为稳妥的办法。”行湘顿了顿,言辞恳切,“就算尊者与陛下两人联手,也不一定能打赢封印里的祂。”
“……毕竟是上古神兽,谁也不知祂还有多少实力。”沉鉴挑了挑眉,丝毫没有被质疑实力的不悦。
隶亭宴沉吟片刻,对沉鉴道:“若是这法子可行,妖王今日想必不会前来。”
“是。这种‘牺牲一人,拯救天下’的道理,在孤这里行不通。封印总有消弭的一日,烛照活着,便永远存在隐患。与其如此被动,不如妖荒与十四洲联手,一起诛灭祂,尊者以为如何?”
“陛下……”行湘意外地看向沉鉴。
沉鉴抬起手,打断行湘接下去的话:“孤明白商容身在无妄渊,仙盟不过一盘散沙,十四洲唯一剩下的有用之人尽在五大仙宗之中。以元虚道尊的威望,说动几个尊者过来相助一二,料想不是难事,孤要这祸患从清都之中彻底消失。”
“如此倒是可行。”隶亭宴点头。
“这封印之中的可是上古神兽,传闻中天界赫赫有名的战将帝狩,位列神兽之首。祂入魇化凶之时若不是仍旧保持清醒,自己刻下这道封印,纵然是素清妖君也奈何不了祂!陛下!您分明答应过我——”行湘将此事告知沉鉴,原意是请他来为此事做最后保障,而不是鲁莽地与隶亭宴达成同盟。
沉鉴不以为意:“行湘,是你太过忧心了。我们这些人若是不能解决掉祂,你以为那封印还能撑多久?”
行湘皱起眉,见两人的态度如此坚决,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罢了,陛下说的是。在其位谋其事,就算有什么人需要为此殉阵,也该是我这个清都妖君。”
隶亭宴见行湘松口,感应到听雨并无什么异样,才放心下来,问:“以妖王所见,此事需要多少人手?”
“诸位尊者不像孤这个闲人,皆各有要事,不需太多,十四洲出五位,妖界出七位,如何?”沉鉴笑道。
七位……一位妖王加上六位妖君,这可算妖荒大半战力了。
隶亭宴顿了顿:“……不,此事并非妖荒一界之事,各出六位便好。”
行湘开口道:“我可以秘法扩大那道阵法,让诸位能够自由通行其中,但只能撑一个时辰。”
隶亭宴微微颔首:“那么,何时行动?”
“人到齐了,便行动。”
“……我明白了。”
等商亦卿抱着一堆废纸坐回位子上,沉鉴已然不在殿中。
察觉到隶亭宴略显凝重的神情,她低声问他:“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是封印的事谈得不顺利么?”
隶亭宴摇了摇头,从她的手中接过那些绘有阵法纹路的图纸,目光落在那些繁复的古文之上,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他呼了口气,脸上拾起笑:“只是要回十四洲,去寻其余尊者来一道稳固封印。”
“所以妖王陛下也是去召集人手了……”商亦卿眨眨眼,“要我陪你一起去十四洲么?”
“嗯。”
行湘在此刻适时开口:“商姑娘也可留在妖君府。清都边界立起了一道结界,你应该无法通过。”
“结界?”商亦卿意外地看向两个一模一样的行湘,“等等,妖君大人你这是?!”
“吾族的特殊功法……但本君猜,尊者应该不会放心将你留下。”行湘无害地笑了笑。
话音未落,隶亭宴神色淡漠地道了句“告辞”,拉起商亦卿的手便御空离开了妖君府。
等他们两人彻底不见人影,行湘对自己的分身粲然一笑,道:“可惜了,知晓的人越多,这一场围猎便愈发残忍……若是只有妖荒参与其中,你们还可以逃、逃去十四洲;可若是五大仙宗都知晓此事,没有人会放过她……只会被逼上绝路吧?陛下和尊者还是太年轻了呀,对人性尚且保留一丝天真。”
“哎呀,你不就喜欢这类人么?毫无心机,一眼就可以看到底。嗯,尤其是她——商亦卿,似卿非卿,这名字真不错,胆子小却心怀善意,为人通透,若是可以,我还想培养她呢。”
“吾等清都历任妖君,一生所为皆是素清大人的遗愿。”
“烛照,曜日的残光,犹如烛火般微弱的残光本就不该存在,在祂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
“祂会杀死自己的。”
“她会杀死祂的。”
她们的话重叠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谁说错了,又或许,这两句话都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