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疏影横斜,夜风拂过,惊起乱墨点点,泼开涟漪不止的心事。
她似乎望见一束光亮,引诱着她向前迈步,走出她这自以为安全的方寸之地。
商亦卿敛下眸子,没去看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双眼放空,喃喃低语:“隶亭宴,我是不是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的事?”
隶亭宴搭在床沿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一下,抬头看向她,眼中划过一丝意外。
他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他咽下,摆出倾听的姿态。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大概十年前,我毫无记忆地在山间醒来,茫然无依,像是无根漂泊的浮萍,心里总有个念头,或许我根本不该存在。是阿姐将我带了回来,替我取了名字,告诉我如何一点一点接受自己的存在,去填满脑海的空白与虚无。”
将白纸一张的过去抛却,用喜怒哀乐去勾画每一个当下,修炼不行的话,就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论简单与否,从那一个又一个小细节上感受属于商亦卿的呼吸。
哪怕躺着,仰头数着天上数不清的星星,只要自己感到满足,这一日便是值得的。
商亦卿的存在也是值得的。
她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忧伤,将竖起来的屏障一一打开,袒露心底隐藏起来的伤口,声音很低:“可我如今连她的模样都忘记了……她叫什么,有多高,说话的声音……我对她的印象仅仅只剩下朦朦胧胧有这么一个人,带我走出最初的茫然。她远比我要勇敢得多,是很温柔的妖怪……可又真的是兔妖么?或许只是原形与兔子长得很像呢……”
而她,妖力浅薄的她,又当真是妖么?或许只是一个飘渺的幻梦,风一吹,眨眼间便烟消云散,什么都不留下。
“我极力忽视自己身上的变化,将全部心思放在当下,自欺欺人地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一日又一日……屋子里的陈设似乎是我和阿姐一起摆好的,却给我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可比起偌大的天地,这里是我唯一的落脚点。蜷缩在一个角落,对捉摸不定的未来感到害怕,害怕某一日,我的存在会被抹去。”
她抱紧双膝,轻声叹息,目光落到眼前的人身上,从他的眼中找寻着自己的倒影:“我没有什么熟识的朋友,孤身一人,连消失也会无声无息,不惊扰任何人。唯一的愿望大概就是再看看这个世界,活得久些,留下些微小的痕迹……胆小怕事,毫不起眼,也没有什么远大抱负,能活一日便活一日地懒散度日,你为何总要抓着这样的我不放呢?”
为何要以声声真挚无比的赤忱来一点一点撬开她脆弱的外壳?将温和的春景呈现在她眼前,仿佛那会是她触手可及的未来……
总让她误以为,或许在她消失以后,他会岁岁年年、千年万世地记得她,成为她在这个世上最不可磨灭的证明。
如果连干裂破碎的石缝也能生长出恣意的生命,是否也能表明终会有一个奇迹降临在她身上,她那些笼罩在心间的怅然,只是她的杞人忧天——
她忽然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毫无所谓,在费力对抗自身的虚无时早就不堪重负。
如果有一个人能陪她一起度过每一个长夜,在午夜梦回陷入莫名哀伤时彼此安慰,这份恐惧是否会从她的心底如雪化开?
她伸手,抓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地攥紧,眼中似乎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开口道:“隶亭宴,你教教我,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勇敢一回……我想试着——”
隶亭宴忽然直起身,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的手落到自己的脸上,掌心摩挲,眼神极尽温柔。
她本欲出口的话停在嘴边,便看见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需要说出口。我不需要你强迫自己喜欢我,没关系的。”
他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落在她的眼角,轻声道:“是啊,明明那么善良,那么心软,这过程该有多么煎熬,甚至心底受伤不止,可我却什么都不清楚。我竟然对你心底的恐惧毫无所觉……”
所幸,这一切都不算太迟。
隶亭宴深吸口气,对上她的目光,认真道:“你不用做选择,我会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更不必担心我会受伤,你的所有想法都不会伤害到我。”
他顿了顿,缓缓道:“那么,我们先维持现状,将我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好么?”
商亦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手落下,慢慢抓握住他的衣袖,轻声道:“隶亭宴,或许过了今晚,我就不会有想说出那句话的念头了,你真的不需要我说出口么?”
她感到费解,他究竟是为何可以退让到这个地步?
“你将我的双耳捂住时,说的那些话我隐隐约约都听见了——”她一字一句问,“如今我想回应你的那句话,说一句好。隶亭宴,你当真舍得失去这个机会么?”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我还没有走到你的这里,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事,卿卿不妨对我再严格些?”
“……”还要怎么严格?
商亦卿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伸手将他拉下来,环住他的肩颈,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低声道:“是你对我太包容了……”
“大概这就叫喜欢吧。”隶亭宴半跪在榻上,手掌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收紧双臂,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亲昵地蹭了蹭,温声笑道,“对我而言,你的存在,仅仅只是你在这里,我就能感受到莫大的荣幸。若是还要你再去做什么,那还要我做什么?”
商亦卿没有回话,只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困意上涌,不过片刻,她便缓缓闭上眼,睡了过去。
隶亭宴许是怕惊扰到她,竟然保持抱着她的姿势静坐了一夜。
直到她感到些不适,从梦中醒来,挣扎着要推开他,他才顺势放开她,让她靠着枕头缓缓。自己则跨步下床,理好有些褶皱的衣袍。
商亦卿揉了揉双眼,只觉手臂有些发麻,茫然地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人。
隶亭宴指着木案上不慎被打倒的木雕,开口问道:“嗯?其实这几日我都想问这只小狗木雕是卿卿你自己雕的么?”
商亦卿闻言,抬起头,看向他指着的地方,刚醒来时的迷蒙消失无踪,愤然道:“什么小狗?!它分明是兔子!这可是阿姐教我雕的。”
“……兔子?”隶亭宴拿起这只兔子木雕,什么兔子的耳朵会这么短?他挑了挑眉,看着木雕底座的“卿”字,自然道,“是我眼拙,自然是兔子。那这只兔子是卿卿么?”
她点点头:“对啊,说不定我也是兔妖,只不过不会变原形罢了。”
听到商亦卿肯定的回答,隶亭宴看着这有些简陋的木雕,越看越觉得像是兔子。他似乎想到什么,笑道:“正巧我这有一截月桂神木,左右无事,卿卿你来教我?”
“木雕?要这个做什么?还用神木来,太大材小用了吧。”商亦卿不解道。
隶亭宴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是陪着它,成双成对。”
“无聊。”
等到日头西斜,两人差不多大功告成。
商亦卿一手撑着头,拧眉看着隶亭宴手里的木雕,困惑地问:“你雕的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狗么?”
“狗?”他愣了愣,细细端详许久,叹了口气,“那就算是狗吧。”
听他的语气,她接着问:“所以你想雕的是什么?”
“本来是想雕一只神兽,可这未免太难为自己,便只好退而求其次,雕一只小狼。”隶亭宴回。
“你这么一说,还是一点都不像啊。你刚才是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他挑了挑眉,凑过来,问:“那你雕的是什么?”
商亦卿拿起木雕,捧到他眼前,眉开眼笑道:“看不出来?你猜猜!长耳、双翼,以及蓬松的大尾巴,有猜出来么?”
“没有,完全看不出来。”他缓缓摇了摇头,那还没有耳朵长的小米粒会是羽翼?尾巴确实很大,怕是能将它自己整个团起来。
“猜不出来么?”她嘴角耷拉下来,“好吧,其实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梦里看见的异兽……和兔子长的很像,雪白的一团,泛着一层灿灿的金光。”
“兔子?与其说是兔子,倒不如说是长着兔耳的狐狸……那这个半断的地方难不成是角么?单从特征上瞧,与传闻中的巡狩神兽很相似。”他点了点木雕的脑袋,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
陵光神兽有一幅百兽图,其上绘着一百位神兽的模样,画上似乎就有一只长耳长尾、背负双翼的独角神兽。
她眨了眨的眼,讶然道:“你是说巡狩?”
隶亭宴以为她不知晓巡狩为何,解释道:“帝狩者,巡,居天界晗亘山,常于尊神之右,足踏风雷,威震八方。”
商亦卿沉思许久,她那日在封印烛照的阵法中似乎没有仔细看清楚祂的样貌,难不成这几日梦到的都是烛照么?
她与凶兽烛照就那一面之缘,何至于天天梦见祂呢?清都地下的封印当真完好?
隶亭宴察觉到她的出神,担忧地问:“卿卿,你怎么了?”
她下意识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想着要不去妖君府一趟……”
“妖君府?”他不禁皱起眉。
商亦卿点点头,自顾自说着:“对啊,妖君可是送我整整几箱灵石,现在发现些蹊跷,总该和妖君问几句封印的近况吧……”
他敏锐地捕捉到她不经意说出口的话,追问了句:“封印?什么封印?”
“啊?你、你听错了!”她连连摆手,走到箱子前,指给他看,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就是这箱灵石!还有几箱放在芥子符内。嗯?这箱子怎么不对劲?”
她一边说着,一边蹙起眉,发觉这箱子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
隶亭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支支吾吾道:“……你看错了,哪有不对劲?就是这个箱子。”
商亦卿盯着他:“隶亭宴。”
“嗯——”
“你是不是动了这箱子?妖君府印都不见了。”
对上她探究的眼神,他承认道:“那箱子看着有点小,我就自作主张帮你换了一个。”
商亦卿打开这箱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除此之外,是不是还塞了灵石进去?”
“……”隶亭宴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点头,“只塞了一点点。”
“一点点?”
“……”也就十几万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