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时歇的雨卷走了夏末的闷热,也带走了盎然翠绿的树叶。
狄族的王庭与京幾城相隔万里,待骆修远的回信抵达京幾城时,古决明已随古昭一道进了定州地界。
霍琮深知地方官员面对钦差御史惯会弄虚作假,他向队伍下了密旨,让他们乔装成商队进入定州城,实地考察堤坝时材料是否合格。
定州的天气不知要比京幾城低了多少。车队一路走,古昭一路提醒古决明添衣。
洪灾爆发距今将近一年,但洪水退去后的痕迹依旧顽固得遗留在定州城内,放眼望去街道、残存的民房处无一不沾染淤泥。
来到定州后,古决明立刻与古昭分别,带着杜松子和一众太医护送着几车药材便赶去安置病人的安济坊。
去往安济坊的道路古决明并不陌生——当年初到定州时她曾婉拒了霍琮游山玩水的提议,自己来安济坊坐了好几天的诊。
在古决明记忆中定州的安济坊虽朴素但不肮脏、虽是平房小院但不拥挤屈窄,可等她再次走到那方小院的大门时,所看见的却和记忆里的天差地别。
柳煦见古决明驻步不前,便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这……怎么这么乱?”柳煦被横七竖八躺在泥地里、衣衫褴褛的人们惊得有些回不过神,移眸再看,四周砖房更是破烂得钻风漏雨。
古决明同样恍惚。好一阵才找回思绪。
“走吧。”古决明系上特质的面纱,一脚踏进了满地的淤泥中。
柳煦与古决明步步小心地绕过躺在地面上的人们,蹚过一摊浑水后终于来到安济坊的药房。
柳煦掀开挂在门口已破烂不堪的竹帘,一抬眼意外地与站在灶台后的人对视。
“呀?”那人惊呼。
“我们是前来义诊的大夫,请问您是?”
那人急匆匆从灶台后走出,或许是想起自己的手方才弄了灶灰不干净,下意识在围裙上蹭了蹭。
“我也是来义诊的大夫。”
待那人走到明亮处古决明这才发现那人是个面相清秀的少年人。
柳煦道:“抱歉,吓到你了。我们以为这里没人才会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那人笑说:“无碍。”
柳煦迟疑片刻,启唇问道:“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是土生土长的定州人,现下家乡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只愿尽一些绵薄之力。”
古决明上前几步,认真地观察着药房内的物件。“请问存放药材的地方在哪?”
“现下道路不通,起先存在这的药材现在没剩多少了。”那人一边说一边示意古决明二人移步近药房深处,“这些是这里仅剩的药材。”
顺着那人手指处看去,只见挂在房梁上的一提竹筐里就只剩几块品质不佳的大黄和几根生长在山里、有着药用价值的野菜。
古决明忍不住扭头看向药房外因病痛而呻吟的人们。
柳煦没有回头,而是对那人道:“我们带了一些药材,你看看能不能用?”
那人闻言忙说:“带我去看看。”语罢,便不等柳煦回话,小跑着出了房间。
柳煦和那人交谈的同时,几位医官便已为满院病患看起诊来。
古决明心知在跟人交流沟通的方面自己的能力远不如柳煦,跟着她们出了药房后,古决明索性就地为人把起脉来。
定州药材短缺,太医院众人早有预料,早就做好应对准备,只是所有人都没料到定州城还未得到救治的病患会这般多。
一群行医者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碌半饷,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大家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短暂休息片刻。
“姑娘,水。”古决明放下手中艾草,刚迈步出了为给病人针灸推拿在砖房里临时隔开的布帘,杜松子便把水壶递往她手中。
古决明活动着发麻的脖颈,透过屋顶的破洞放空般地眺望着如墨色的夜幕。“柳大夫那边怎么样了?”
杜松子回道:“已经煮好一锅药分给大家喝了。”
古决明点点头,接过杜松子手中的水壶,步伐极快地走下台阶。
“衣物和食物调过来多少了?”古决明小心避开躺在脚边的人,生怕一不留神踩着谁了。
“还在跟古将军沟通。”杜松子说罢,抬眼对上古决明那双略显焦虑的眸,忍不住宽慰道,“姑娘莫急,现下道路顺畅多了,物资过一阵就会来的。”
古决明念着杜松子在忙碌一日后还愿意照顾自己情绪的这份心,即便她心中依旧焦急却放松了眉头,露出抹浅浅的笑来。
“姑娘你去哪?”
古决明停住脚步,回眸看向正准备往大门口走去的杜松子,温声答道:“我去看看药房那边需不需要搭把手。”
杜松子走到她身边,忍不住劝道:“我去药房帮忙吧,姑娘你歇歇。”
“你还在长个子呢,对你来说有充足的睡眠时间是最重要的。听话,休息去吧。”古决明说罢用手拍了拍杜松子的肩头,随即向药房走去。
古决明掀帘进房,见柳煦正往灶台里添着柴火便折过身将堆在门外的柴抱了进来。“这柴湿哒哒的,恐怕不太好烧。”
柳煦抬眸望向古决明沾染着大片淤泥的衣摆,有些惋惜地说:“决明,你这件衣服怕是不能要了。”
古决明走到她身边,将怀里的柴放在地上,拿过靠在墙壁上的火钳,翻了翻正在燃烧的木头。
“其实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得要好很多,”柳煦将遮挡口鼻的面纱扯了下来,深深地吐了口浊气,“至少安济坊里没有鼠疫。”
古决明点点头,抬眼看看只有几盏烛火的院落。“多亏李大夫,否则……”
柳煦转头看向古决明,将她脸上疲惫尽收眼底。“你去睡一会吧,这里有我。”
“清和,我在这帮你吧。”不知为何,作为医者古决明早应习惯了被病人包围着的场面,但她此时此刻看见那些面黄肌瘦、瘦骨伶仃的人心里依旧难受,“等天亮我想个办法怎么把淤泥弄出去。”
一连几天所有医者都各司其职、衣不解带地忙碌着,在所有医者的努力下不光治愈了些许病症轻微的病人、将病患按病情的轻重缓急分隔开来,更把院落中的淤泥清除干净。
待古昭忙完堤坝泥沙之事、终于腾出时间赶来安济坊时,没想到仅仅几日不见古决明竟能与他记忆中的她大不一样。
古决明跨出安济坊大门,远远瞧见古昭在巷口负手而站。她提步朝他走去,清脆地唤了一声兄长。
古昭闻声回眸,刚想唤古决明姓名,却被她满身泥污堵住了口。
穿在古决明身上的衣裳已被各种脏污染得分辨不出本色,本委地的衣摆也被古决明用剪刀裁去,留下不规整的裁口。
“兄长。”古决明走近他,又轻声唤道。
古昭茫茫然应了一声“妹子”。
他本想不问古决明这身脏污是从何处沾染,但他抬眸片刻,脱口而出的话依旧是“你怎么不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古决明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裙,“啊,原来都这么脏了。”
古昭道:“天气越发凉了,昨日送的衣物……”
“我分给别人了。”古决明轻快地说。
古昭凝视着古决明的笑颜,眸中对她的心疼之意怎么也掩不下去。好一会儿,他缓缓地叹了口气,迈步向古决明走去。
“兄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想过来看看你。”古昭摊开手,微微挑了挑眉。
古决明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几块蜜饯,放在他手心里。“我只有这么多了,你省着点吃。”
“你不是有一罐子蜜饯吗?”
古决明微微侧头,像是回避古昭眼神般挽了挽滑落的发丝。“我给别人了。”
古昭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他知道古决明是有多喜欢她装蜜饯的罐子,对方若不是她的至交好友古决明定不舍得将其送于人。
古昭本想启唇问个清楚,奈何刚刚开口,安济坊里便有人叫起古决明姓名。
“兄长我先回了,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使所有医官苦恼的并不是一院病患的病情,而是药材日渐短缺的窘境。
淅淅沥沥的秋雨又无声地落在青黛色砖瓦上,沁湿安济坊不被砖瓦遮挡的地方。
正在燃烧的柴火噼里啪啦响着,正煮着汤药的锅源源不断冒着热气。
古决明看着高挂在房梁上已为数不多的药材,心中满是担忧。
“怎么办,昨日我问过我兄长,他说附近药店已经没有存货了。”
阴雨绵绵的日子天光过分昏暗,古决明虽站在门边,但李平澜抬眸望向她时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等雨停了我去山里寻寻有没有能用的药草吧。”李平澜停下往灶台里添加柴火的动作,温声提议。
古决明侧头看了看房外入帘的雨,“那我跟你一块去。”
“雨天路滑,山中更不好走,古大夫你还是别去了。”劝道。
古决明迈步走近那方灶台,附身闻闻顺着热气散发出来的药香。“没事,李大夫你一个人进山不安全,而且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从小就跟我师父在山里采药,你别担心。”
“那……倘若明日天晴我们早去早回。”
翌日,厚厚云层依然笼罩着天空,但好歹未曾落雨。
古决明和李平澜轻装简行,只背上竹篓、带上镰刀便向山林中走去。
山中树高叶密遮挡住大半天光,此时虽是正午可山中光线微弱得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
“小心。”古决明手持木棍,一步一顿地缓缓向前走着,“这会儿虽然入秋了但保不齐附近还有蛇出没。”李平澜停住脚步,用手里的长木棍碰了碰快到自己小腿处的杂草丛。
“附近的草药已经被我采完……”李平澜回眸望向古决明,“只能到深山里去了。”
古决明攥紧手里的木棍,像是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般迈开步子。“走吧,趁天黑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