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后娘娘到了。”景掌印替身穿华服的皇后掀起门帘,伛偻着腰恭敬地将她请进烧着火炉的殿里。
皇帝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听见声音只淡淡睁开眸子,瞧了与他越来越近的皇后一眼。
“陛下可是没有休息好?”皇后温声关切,但她的眸中并没丝毫着急之色。
皇帝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
随着头痛之感渐渐减弱,皇帝这才借景掌印的手臂从榻上站了起来。
皇后自觉落后皇帝一步,跟着他慢慢走出大殿。
与此同时,方才安排好宴会细节的卞夏又急匆匆赶往自己在宫中的值房。
他跨进房间便直奔里间的盥洗室,还没等林睿提来热水,卞夏脱下已沾有汗气的衣袍、扯出□□那片已被尿液浸湿的布垫,就着冰凉入骨的冷水擦起自己身体来。
林睿提水而进见他这般糟践自己,顾不得思考便冲上去夺下他手里的帕子,苦口婆心道:“主子你就不能等等吗?若古司药知道您这样不爱惜自己,她肯定会生您气的。”
卞夏轻轻推开抱住他腰肢的林睿,也没说话,只是扭身自己将那桶热水倒进大盆里,用另一条帕子仔仔细细地清理着下身的污秽。
林睿知道他主子是个极为喜净之人,即使日日公务繁杂连睡觉休息的时间都不够,卞夏却依旧要天天沐浴两次才肯罢休。
他把卞夏要用的东西一应备齐便退到房间外,替他暂顾宴会之事。
半柱香后换好衣裳的卞夏推门而出,他看了看悬在空中的满月,一面朝着宴会的方向走一面问林睿道:“古司药可到了?”
卞夏走得极快,林睿需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古司药陪着黎太君在看花灯。”
卞夏面色冷峻“嗯”了一声,几息后却又对林睿说:“你闻闻,咱家身上可有异味?”
林睿微怔片刻,旋即斩钉截铁地回道:“并未。”
古府众人因思念亲人,距宴会还有一个时辰时便到了宫中。
但奈何皇后事多,抽不出身见见自己家人,就让古决明出面替自己好生照顾她们。
卞夏走进灯会时古决明正陪奶奶、阿娘兴致勃勃猜着灯谜。
他知道她家人不喜他的身份,反对她跟他有什么联系——卞夏只停在灯火阑珊处凝望片刻她的笑颜,见她有所感应便急匆匆转身离去。
古决明隐隐察觉方才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当她将灯谜解完再抬头寻人时那道目光便消失不见了。
上元宴算是家宴,各府家眷不必男女分别入席,且席间规矩也不是很繁琐。
月上梢头,赴宴的官眷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宴会场地,在各个宫女的指引下落座。
入席前,古决明犟不过自家奶奶和阿娘只好回屋换了一件花纹多样、色彩鲜艳的衣裳。
待她去而复归,参加宴会的人差不多都到了。
古决明按着宫女指引走到自家人身边,行礼罢就落座在古昭身旁。
“妹子。”古昭没头没尾地唤了一声。
古决明从衣袖里拿出蜜饯,悄悄塞给古昭几颗。“上元节安康。”
古昭对自家妹妹扬起笑容,随即小心地把东西装进随身携带的小药瓶里。
黎太君看着小辈间如此互敬互爱心中格外高兴,便笑吟吟地说:“我家阿照这么懂事自立,看着多让人喜欢——那些媒婆竟还说阿照成日在外抛头露面,将来无人会娶。这么好的姑娘,交给谁我跟你爹娘都不放心,阿照日后如有心上人便招到古府里做赘婿,若无意婚嫁,一个人过日子也是极好的。”
黎太君话题起得太快,让古决明措手不及。
古昭也同样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道:“阿奶,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傅夫人掩唇轻笑,她见黎太君一副诚心要吊孙辈胃口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说:“人家做媒的估算着阿照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前些日便登门同你阿奶跟我提了好几次替阿照相人的话,你阿奶嫌她们多管闲事就让人打发掉那些媒婆,谁知道她们做不成生意恼羞成怒,说阿照天天在外抛头露面的,是……”
古决明挑眉,语带笑意地接话道:“不安于室,不守妇……”
“妹子。”古昭轻声打断古决明的话。
“这些话我听得多了,没什么好往心里去的。”古决明向古昭投去安抚的眼神,又转头对自家奶奶和爹娘说,“只要你们不那么觉得,那些话就伤不了我分毫。”
黎太君赞许地点点头,道:“阿照看得开也想得透。”
傅夫人跟古正则对视片刻——二人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出了对女儿的欣慰、自豪之情。
一支舞罢,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才姗姗来迟,与皇帝一同到的除去跟并肩而站的皇后还有站在他身后的卞夏。
古决明和众人起身,齐道“陛下万安”。
待皇帝落座后,众人才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去。
皇帝拿起自己面前的一盏酒盅,清清嗓子,说道:“今日家宴,大家随意。”
古决明跟在阎客身边许多年,或多或少耳濡目染了些阎客的脾性,她跟自己师父一样,对随俗应酬嗤之以鼻,更不会和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古正则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次若不是鲜少入宫的奶奶、阿娘也来赴宴,古决明也许会索性称病不来了。
“你别光顾着给阿奶夹菜,你自己也吃。”古正则满脸慈爱地摁住古决明欲伸筷帮黎太君夹肉的手,温声道。
古决明忽略掉萦绕耳边的丝竹之声,定睛看看满桌的菜,她思索片刻,略显迟疑地放下筷子。“爹爹,我不饿。”
古正则心知她不喜这种嘈杂的场面,只问古昭要了几颗先前古决明给他的蜜饯,复又递还给古决明,便拿起酒盅跟邻桌的同僚喝酒谈天去了。
傅夫人目送着古正则在邻桌安坐后,她才收回视线看向也扭头望着别处的古决明。“阎大夫给你带了一些糕点,你早点回去吧。”
古决明扬了扬手心里的蜜饯,弯起嘴角道:“阿娘不必担心我。上元宴我怎好无故离席。”
古昭也道:“妹子身子没那么娇贵,阿娘不必担心。”
酒过三巡,起先还守着规矩的官僚们这会儿已经勾肩搭背,就着或真或假的醉意在大殿里游走、喧哗起来。
只着片缕的舞女舞步不歇,随着丝竹之声婀娜地扭动着盈盈一握的腰肢。
宴会刚过半个时辰时,本想稳坐席间的古昭就被几个关系好的表兄弟们拉去喝酒,迟迟未归。
而古决明幸有黎太君偏护才得以推拒掉一次又一次的应酬。
在黎太君身边的古决明犹如一个未经世事的黄毛丫头般旁观着这不透不亮的人间戏场。
古府众人的席位离皇帝跟皇后所坐的位置相隔几步台阶——站在皇帝身旁、负责照料皇帝用膳的卞夏只需要稍稍移眸便能看清古决明与家人谈笑时上扬的眉眼。
舞曲暗换,众舞女齐步退下,接着一群新的舞女复又上场。
皇帝似酒足饭饱,他放下手里碗筷,用帕子擦去嘴边油渍。
卞夏上前,躬身询问,“陛下可要休息?”
皇帝指指大殿中央跳舞的舞女,侧头对站在他身后的景掌印说:“你觉不觉得差了点意思?”
景掌印俯身,贴近皇帝耳边,轻声问,“陛下是想听戏吗?”
皇帝笑开颜来,随即又故作不悦地扯住景掌印的衣襟道:“谁让你揣度圣意了。”
景掌印伸出手,轻轻扇了自己两耳光,笑脸盈盈地说:“冤枉啊,奴只是想伺候好陛下。”
皇帝丢开景掌印的衣襟,随意地抚了抚衣襟处的褶皱。“可惜现在钟鼓司那些人都不是那块料,唱的戏就跟猫崽子叫似得,呕哑嘲哳难为听。”
“陛下何苦舍近求远?”景掌印替皇帝倒上杯白水,双手恭敬地将水杯递给他,“卞厂公不是出身钟鼓司吗?奴还记得,您曾说卞厂公戏好呢。”
卞夏险些抬头,克制不住眼中恨意地盯向满脸笑意的景掌印。
“你不说朕都忘了。”皇帝移眸,用一种看物什的目光打量片刻眼前的卞夏,理所当然地道,“你下去唱段……这种日子,就唱几句《伍伦全备记》吧。”
皇帝话音刚落,卞夏便听见有人哂笑出声,恰似在讽刺他即便爬上西厂厂公的位置,但依旧抹去不掉、摆脱不了自己是卑贱伶人的事实。
卞夏紧紧握拳,哪怕手心刺痛他也并未放松半分。
景掌印微微抻直了腰肢,见卞夏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便故意说道:“卞厂公可是觉得不好意思?”
皇帝冷哼,催促道:“朕不想说第二遍。”
卞夏闻言堪堪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迈步下了台阶。
景掌印笑意满眸地走到方才卞夏所站的位置,扬扬手叫停了奏乐声、遣散了刚刚进殿的舞女们。
奏乐声突停,大家纷纷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齐齐整整望向站在大殿中央的卞夏。
古决明也同样将视线落在了卞夏身上。
她对戏曲没有研究,也不知此时卞夏咿咿呀呀唱起的是什么戏词。她只单纯觉得卞夏的嗓音很好听,戏词中的婉转起伏被他唱得格外扣人心弦。
黎太君深谙戏曲门道,即便她听了一辈子戏、见过不少名角儿却依旧被卞夏那嗓音惊了惊。
“能练到这种程度着实不易。”
古决明回眸望向垂眼呷茶的黎太君——静听几息那些变了音调、她不解其意的戏词,开口问道:“阿奶,他唱得很好吗?”
黎太君点点头,轻轻地说:“听他的功底,想来儿时受了不少苦。”
古决明心底微触,扭过头又专心地听起她不知其意的戏词来。
一曲唱罢,卞夏脸色越发苍白。
他眼前昏昏,看不清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更看不清坐在他斜对面的古决明。
他试图向前几步,稍稍迈步却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陛下,”卞夏蓦然双膝跪地,叩首道,“奴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皇帝还没有从刚才的戏曲里回过神。待他反应过来时,卞夏额上已满是冷汗。
“下去吧。”皇帝淡淡地说。
卞夏用了几息时间才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又微微踉跄地走出殿外。
古决明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即便她此时心急如焚但她也不能不管不顾立刻冲到卞夏身边,问他情况。
古决明硬逼自己将注意力移向别处——古正则应酬完,坐回席间,见自家女儿满脸心事的模样不禁软了语气,问道:“阿照可是饿了?”
古决明摇摇头,勉强一笑。
黎太君心知古决明此时在想什么,她扭头望了望入墨的天色,道:“你去吧。回长春宫吃点东西吧。”
古决明道:“这样不好。”
黎太君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心不在这,只留一具壳子在这又有什么用呢?去吧,你姑姑不会说你的。”
“去吧。”古正则跟傅夫人也说。
“阿奶……”古决明迟疑地站起身,看着双亲的面色,道,“那我走了。”
傅夫人浅笑颔首。
古正则点头目送。
黎太君微笑道:“去吧。上元节要过得舒心。”
古决明拜别皇帝、皇后罢,旋即脚步从容地提裙走出大殿。
待离开众人视线,古决明调转脚步欲往卞夏值房的方向走去。
她只走过少许路程,便遇见了正蹲地忍痛的卞夏。
“卞夏!”古决明急急忙忙小跑近卞夏身边,见他脸色苍白如纸,且双手紧紧摁住胃部,便从怀里拿出块古昭私下给她的糕点,亲手喂进卞夏嘴里。
一轮剧痛过去,卞夏稍稍恢复了些神智。他担心古决明与自己靠得这般近会闻见他身上的异味,便混沌地试图将古决明推开。
古决明不知他为何这般抗拒和自己有肢体接触,若是平时她会顺着卞夏的意愿将他放开,但此时他脸色发白、嘴唇发紫古决明怕自己一旦放手他便会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
古决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卞夏冰凉的手掌,眸色中泛起阵阵涟漪。
“你……”卞夏想说些什么,可铺天盖地的胃痛使他说不出半句话。
“你先放开,我替你揉揉肚子。揉揉会舒服点。”夜风呼呼刮着,把路面上的尘埃吹到了古决明的衣袍上。
卞夏迟迟没有动作,他的嘴唇却被他咬得马上就要出血。
“卞夏!”
古决明见他这样顿时急得手足无措,只好喊着他的名字。
“卞夏!”
“嗯……”卞夏发出闷哼,与此同时他缓缓放开紧摁着胃部的手,将身子向古决明那边靠去。
古决明眼疾手快地伸手替他揉起不知什么原因而引发痉挛的胃。“靠在我身上吧,我不会走的。”
好一会儿,卞夏被疼得睁不开眼看她,只能闻着她身上的味道让自己安心。
待胃痛缓解稍许,卞夏立即想撑起身子离开,古决明的怀抱。
“卞夏,我不会走的。”古决明再次说道。
“你……你怎么在这?”卞夏压下呼之欲出的一声呻吟,艰难扭头看向古决明的眸子。
古决明撑着他,将他微敞着的衣襟替他压实,不让夜风灌进他怀里分毫。
古决明顾不上回答,抓起他的手腕便替他把起脉来。
几息后,古决明见他略微缓和,便尝试着将他从地上扶起,“这里风大,容易得风寒——你靠着我,我带你去那边墙角坐下。”
卞夏闻言,尽管他全身上下连二两力都使不上,但他依然试图只凭自己站起身来。
古决明知晓他性子,并未强迫他一定要靠在自己怀里。
卞夏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双腿战战,尝试几番后依旧站不起来。
古决明弯腰钻入他臂弯里,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肢,一只手拉住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上元宴宫中没多少人敢闲逛,你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丢了你面子。”古决明边说边将卞夏扶往墙角处,待将他安顿好,古决明已累得大汗淋漓。
卞夏此时头脑清醒不少,他想到古决明方才见到自己唱戏的模样他便克制不住地把自己蜷缩在墙角处,连她的衣角也不敢看。
“卞夏,你是不是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古决明蹲在卞夏面前,替他抚掉了沾在他头发上的灰尘。
好久,眼前的人都没有给她回应。
“你怎么了?疼得厉害吗?”她忙地靠近他,想伸手摸摸他额头的温度。
卞夏却把头埋得更深。
“卞夏,你怎么了?你什么都不说我会心焦害怕的。”
回答她的只有萧萧风声。
古决明等不到卞夏回答,心焦得犹如被放在油锅上炸。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张口时她忽地反应过来,使卞夏沉默至此的不只是胃痉挛。
古决明试探性地又向他靠近,用自己的手覆住了卞夏那冷如生铁的双手。
卞夏下意识地瑟缩,大有钻进墙里的架势。
“你不想让我看见你唱戏的样子吗?”
古决明没期望卞夏能有所反应——此时的他犹如受到惊吓的蜗牛般,躲在他自己小小的壳里怎么也唤不出来。
但卞夏却轻轻点头,给了古决明回应。
夜风寒凉,吹得古决明眼眶发涩。渐渐汇集的泪也被夜风吹落地面。
“你好点了吗——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胃疼有很大原因是没好好吃饭的缘故。这离长春宫不远,你跟我回去,我找点吃的给你。”古决明抹掉脸颊上的泪痕,跟卞夏说道。
好一会儿,卞夏依旧保持着原样,恰似没有听见古决明的声音。
“卞夏……”古决明又唤。
她不知他心底是何种情绪,她也不敢贸然扶他起身。
在古决明眼中,此时的卞夏就像个曾被人狠狠摔碎又被草草拼好的玻璃盏般满是裂痕,稍稍轻碰就能让其碎成齑粉,再也拼不回原本的样子。
“你为何会追出来?”卞夏声音轻若蚊蝇。
宛若拂面而来的微风就能将他的声音掩盖。
“我……”古决明欲言又止,想说的话都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心乱如麻,如何也理不出头绪。
因为我是大夫,看见你身体不适就下意识追来了。
古决明想这么回答,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逼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真的仅仅是这样吗?
“我……”古决明再次启唇,但还是没有说出半句话。
卞夏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咯咯”笑出声来。
其笑声尖锐得像是能刺破耳膜。
“卞夏……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古决明后知后觉发现这句话今晚自己说的太多了。
卞夏蓦然抬头,双眸中尽是红彤彤的血丝。
他面色惨白如鬼,唇色也灰白得过分。
古决明被他这副模样狠狠吓了一跳,待回过神,她依旧伸出手,将他双手重新暖在自己掌心里。
“卞夏,你不要觉得你师父教给你的本事是什么下三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古决明直视着他的眸子,神色温柔却又坚定地启唇道。
“卞夏,你听我说,戏唱的好是你用无数辛苦、无数付出所得到的回报,是你可以为傲以及让赵师傅欣慰的本事——别人怎么看你是他们自己龌龊——我要说的是从戏本身并不是羞于启齿的,而会唱戏,将戏唱得炉火纯青的人更不是所谓的卑贱之人,可以被人亵玩的。”
古决明克制住自己语调里的哭腔,又对正愣愣望着她的卞夏微微一笑。“你还记得我俩在河西走廊上说过的话吗?世人惯用偏见杀人,带有偏见的,不论你做与不做,在他们眼里你都是低人一等的。卞夏,你不要因为旁人的态度而否定自己、看低自己,那些一心踩你入尘埃的人不值得你为其驻足片刻。”
卞夏状似痴了般怔怔将古决明望着,如果不是看见他悄然滑落的泪水,古决明会以为卞夏并未将自己刚才那番话听进心里。
房内灯影灼灼,房外月色洁白。
古决明安顿好卞夏,又替他倒了杯可以入口的热水随即走向那面由卞夏亲手打造墙柜,她轻车熟路拉开其中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用油皮纸包裹的栗子糕,如献宝似得迈着快步折回卞夏身边。
“这个易消化,吃了你胃也不会有太大的负担。”古决明掀开裹在上面的油皮纸,把糕点放在卞夏面前。
卞夏移眸呆呆凝望着触手可及的栗子糕,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能给我颗蜜饯吗?”
他嗓音很哑,若不是古决明就坐在他旁边,她一定听不清卞夏说什么。
古决明不问他为何突然想吃他以前不屑一顾的甜食,只从衣袖里拿出蜜饯,递到卞夏手心。
卞夏握着手心里的那颗蜜饯,迟迟没有将其喂进嘴里。
卞夏的眸色忽明忽暗,古决明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吱呀”半掩的房门被人推开,古决明寻声看去,见杜松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向自己走来。
杜松子将元宵放在古决明面前,又从怀里拿出一个暖手壶塞给她。
“不是让你早些休息吗?”古决明顺手把汤婆子递给卞夏,她硬逼着自己从那股难受的情绪里挣脱出来,跟杜松子玩笑道,“小孩子不早早睡觉小心长不高。”
杜松子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吃宴席上的菜,所以……”
“所以才等我回来,给我煮元宵。”古决明抢答道。
她伸手捏捏杜松子那日渐圆润的脸颊,满目温柔地说:“好松子,谢谢你。”
“我先去休息了。”杜松子对古决明的亲昵举动已经适应,不再像以前成日诚惶诚恐、小心翼翼。
他虽不理解古决明为何不许自己自称为奴,也不甚理解古决明有时的所作所为,但他知道古决明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好,在这偌大的皇城里也只有古决明是将自己当做孩子对待。
古决明目送着杜松子出了房间,不知为何她竟深深吐了一口浊气。
她看着面前的元宵,鼻头发酸。
古决明一直明白,她的存在对这个时代而言就如同掉进茫茫大海里的一粒沙子,渺小得过分。
身在异世十几载,她从未妄想只凭一己之力撼动世间分毫,古决明能做的,不过是努力守住本心,尽最大可能平等对待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尽管如此,当她面对卞夏时,面对杜松子时,古决明依旧会觉得难过,说不出的难过。
她想知道卞夏会恨这个令他如此的时代吗?会恨那个对赵丑的死不屑一顾、习以为常的皇帝吗?
但古决明不敢也没办法问。她唯有沉默,唯有三缄其口。
卞夏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但他没说话,只是将汤婆子重新递给了古决明。
“你还我干嘛……”古决明如大梦初醒,下意识抬头看他——连眼眶中的泪都没擦。
所幸卞夏低垂着眼眸,并未看见古决明眼眶通红的模样。他声音很哑地说:“你何必在风里站这么久呢。”
“你在那,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古决明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道。
卞夏眼睫微颤,视线却一直落在她的手上。
古决明发觉他视线后,下意识想藏起冻疮复发,拇指通红的手。
卞夏瞧出她的尴尬便伸手拿了一块栗子糕,借此收回视线。
而古决明则略显局促地拿起勺子,舀起个圆圆滚滚的元宵。
二人就此沉默。
房里房外万籁俱寂,只有汤匙触碰碗壁的声音。
元宵见底,先前被寒风吹散的暖意似乎也随着元宵回到肚子里,让古决明的手脚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时间不早了,”卞夏从凳子上起身,将视线投向月朗星稀的窗外,压着自己略微尖细的嗓音说,“我先回去了。”
古决明也站起身来,用卞夏递来的手帕擦净了嘴,温声说:“我送送你。”
不等卞夏拒绝,她便绕过桌子,帮他打开房门。
顷刻间,如银似水的月光袭进古决明的视线,令她不由地将目光停留在宛若玉盘的月亮上。
卞夏走近她,同样看见了庭中皎洁的月光。
他不知古决明为何会被这轮月色吸引,但他很庆幸此时的他能和古决明并肩仰望着同一轮月亮。
在如此月色下,古决明深知自己有很多话想跟他讲,只是那些话寻不出合适的理由说出口,只能堆积于喉,堪堪回咽。
古决明启唇唤,“卞夏。”
“嗯。”她听见他应道。
“希望你新的一年里无病无灾。”
古决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