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知道躲一下,还好茶不烫,不然你这非烫伤不可。”古决明边为卞夏缠住伤口边皱眉说道。
卞夏抬眼,仰视着古决明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泛出的情绪又苦又涩。“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么能躲。”
卞夏的话犹如一声惊雷,震得她发懵。
古决明从未这般直观地感受到过这时代的制度有这么不公,她也从未像此时般因自己平日里的心态羞于面对站在她身旁的卞夏。
待处理好伤口,古决明忙地借收拾药箱的动作掩饰着自己波涛汹涌的情绪。
卞夏本想跟她讲几句闲话,但当他重新望向古决明时,她眼中情绪忽地让卞夏感到茫然。
“怎么了?”卞夏轻声问。
古决明垂眸平复自己心绪,片刻,她哑声说:“我如今才明白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了。”
卞夏不懂她话中的意思。
他刚想问,但见抓好药材的杜松子掀帘进帐,卞夏只好把话咽回肚里,取过药包,转身离开。
是夜,大风呼啸,吹过的风将御帐窗棂拍得“啪啪”直响。
“这都唱了多久了?看陛下的意思,今夜就让他唱通宵?”在帐外值夜的宦者抵不住刮人的夜风,拢高了衣领。
与其相熟的一人从怀里拿出灌了烫水的猪肠,借给那人捂了捂手。“风声这般大,陛下怎睡得着?这离鸡鸣还早着呢,荒郊野外的,陛下除了听戏还能如何打发时间。”
“可我听着卞少监的声音不太对劲……”那人低声说,“若陛下失眠症一直不好,卞少监的日子怕都不好过了。”
“都是奴才,活着就是受苦的命——你心疼他,谁心疼来你呢?”
不出古决明所料昨夜骤风吹散了几日的阴霾,暖洋洋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古决明幸福得都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了。
因心情极好,当她在营地里碰见景掌印时,她的笑意也未减半分。
古决明虽不喜景掌印的为人、憎恶他为了钱财不惜凌驾于律法之上,随意坑害旁人性命,但古决明也知他老谋深算,自己与之相比单纯得可笑——她想保全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古决明是不会跟他撕破脸皮的。
“大早上的古司药这是去哪呀?”
古决明没想到景掌印会问自己这么要去何处,她只好收回了迈出一步的脚,得体而疏远地回道:“下官要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平安脉。”
景掌印眯了眯眼,状似不经意地说:“太后与皇后娘娘都很看重古司药呐,也不知以后古司药会干出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景掌印过誉。”古决明朝他拱手笑道,脸上笑意不及眼底,“若没事,下官先行告退。”语罢,她欲迈步离开。
景掌印翘起嘴角,伸手拦住古决明的去路。
“掌印何意?”古决明抬眼直视着景掌印浑浊的眸子,语气平静道。
“咱家刚离开御前时见卞夏那孩子脸色不太好,咱家问过旁人才知道原来卞夏竟给陛下唱了一宿的戏。古司药也知唱戏多费嗓,咱家听那孩子声音活像猫叫似得心里难受,所以咱家想替他问问古司药可有治疗嗓子的密药?”景掌印一面说一面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古决明的反应。
“这……必须先见到病人才能对症下药。”古决明不傻,心中清楚景掌印把卞夏生病的事透露给自己的目的,她拱拱手道,“时间不早了,下官先去给娘娘请脉了。”
这次景掌印没再拦她。
地上的窗影又东移了几寸,忽地一声划破天际的鸟叫把所有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窦善仁丢下手里抹布,急匆匆走向门口,仰头望向什么也没留下的天空。
窦善仁回身朝药炉走去,低声喃喃道:“神了,方才那声鸟叫是怎么回事。”
古决明微垂眼睫,蹲在窦善仁身旁捣着面前的药草,仿佛没有听见那声让人心颤的鸟叫。
窦善仁拿起蒲扇,又扇旺了炉中火苗。片刻他转头对古决明道:“太后娘娘难道有恙?”
“没有呀,我只是在想别的事而已。”古决明回过神来忙地将已捣成粉末的药誊进小碗里,借拢拢碎发的动作把脑中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
窦善仁关心道:“什么事让你魂不守舍?你以往可都是最看得开的性子了。”
古决明站起身,把先前压碎的药粉全都倒进了她随身佩戴的紫砂瓶中,轻声说道:“窦师傅,其实我这人最看不开了。”
语罢,古决明朝着门外走去。
“是么?”窦善仁看着她那愈走愈远的背影,似随口反问道。
山林中又呼啸起阵阵大风。
夕阳没过山后,天空渐渐被墨色浸尽,漆黑的夜只有明月高悬。
古决明和皇后一道用完晚饭后便借着饭后消食的理由从皇后帐中离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在营帐周边巡逻的士兵,冒着凛冽的寒风向卞夏住处走去。
待走近,古决明抬眼望,只见卞夏帐里燃着一根蜡烛,看不清帐里的人是否在休息。
古决明拢拢自己的披风,上前撩起窗帘的一角低头去看房里的情况。
“谁……”林睿发觉帐外有人,下意识攥紧手中药瓶,警惕地问道。
他扭头看向窗外,见来人是古决明,本紧绷的面容瞬间放松下来,不等坐在榻上的卞夏吩咐便自作主张地给拉开了木门。
古决明向林睿颔首后,便走到卞夏身边,悄悄地观察着他的面色。
见他眼眶里血丝极重、眼下一片乌青,古决明这才彻底相信了景掌印的话。
卞夏本想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口,喉咙只如刀割般得疼,发不出一点声音。
古决明把自己做好的药丸递给卞夏,捋顺衣裳便坐在他身旁的木凳上。
坐在卞夏身旁的瞬间一股浓浓的皂角香便被古决明闻见。
“陛下夜夜都让卞……卞少监当值吗?”
林睿从一处柜子里取出卞夏前些日特意离营去城中买来的糕点,无视掉卞夏那无声的阻拦将那盒糕点放在古决明手边。
“陛下最近失眠,特意吩咐让主子守夜。”林睿揭开盖子,盒中糕点瞬间映入古决明的眼里。
古决明此时正心乱,就算看见了盒中无比精致的糕点她也提不起食欲。她只略略看了一眼,便问:“陛下失眠多久了?”
林睿悄悄看了看卞夏,随即答道:“已有半年。”
古决明闻言心中已有猜测,不过不能确定。“窦师傅的方子不起作用吗?”
林睿摇头。
古决明没有追问下去。
她本就对庙堂上的明争暗斗不感兴趣——若她如今身在江湖,她根本不会关心这些事情。
思索到此,古决明忍不住地叹了口气。
自她进帐,卞夏的目光便没离开过古决明,他见她神色忽然有些颓废只当她是在忧心皇帝的失眠症。
卞夏瞧了一眼正为古决明倒上白水的林睿,后者心领神会,替卞夏宽慰道:“古大夫用不着担心陛下,窦太医医术高明,相信他能治好陛下失眠之症的。”
“我不担心陛下,”古决明移眸看向身旁的卞夏,“我担心卞少监若继续值夜,他的嗓子会永久失声。”
林睿怔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林睿忽地跪下,朝古决明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求求古大夫挽救回主子的嗓……”
古决明在他下跪的瞬间便惊得站了起来,待反应过来,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用自己的手掌护住林睿的额头,语速极快地说:“你先起来!卞夏我会管的,就算你不这样我也会管的!”
林睿眼眶含泪地看着古决明,心中对她满是感激。他一面扶着古决明站起身来一面堆笑说:“古大夫你尝尝糕点,这些都是主子特意……”话音未落,林睿便感受到来自卞夏的眼神威慑,使他不得不噤声。
只是话已说出口再吞吞吐吐更显得欲盖弥彰。
古决明听到林睿说的话这才把自己思绪收回,将视线重新落在了那些糕点上。
“这些都是,特意给我买的?”古决明小心地拿起一块糕点,目光炯炯地看向正襟危坐的卞夏。
“是呀是呀!”林睿生怕他主子碍于面子不愿承认,抢先一步道,“主子知道您爱吃这些,他便趁着每次出宫办事,忙里偷闲赶去糕点铺买些糕点回来……只是主子觉得这些东西配不上古大夫您,所以主子一直没把东西送您。”
古决明没想到自己在卞夏心里的份量会如此重,看着卞夏的目光不禁沾上几分震惊。
卞夏避开她的视线,因为紧张与恐惧他此时浑身冒起冷汗来。
他不敢想当古决明有朝一日发觉到自己对她有着见不得人的心思时她该有多恶心。
片刻,卞夏强忍着那铺天盖地的情绪,伸手扯住了古决明的衣袖。
待她回过神,卞夏忙忙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投桃报李。”
古决明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她掩下那突如其来的失落感,面色如常地笑道:“你跟我还用得着还礼吗?”
说罢,她很给面子地吃了块糕点,稍稍夸张道:“这个太好吃了!卞夏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卞夏见她的注意已转移到糕点本身,心中大大缓了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古决明吃完东西又在卞夏帐里坐了一会儿,直到月上梢头她才跟他告别。
“扑通”林睿二话没说就跪在了卞夏脚边,静静地等着他适才几次越权的惩罚。
但卞夏迟迟未有动作——大抵几息后,卞夏叹息一声,伸手将林睿扶了起来。
“主子?”林睿只当他另有安排便顺着卞夏力道站起身来。
卞夏静静看向林睿,眸中似风平浪静又似波涛汹涌。
片刻他不顾喉咙疼痛,哑声说道:“她不愿看见你跪下,你以后也别跪我了。”
月浅灯深。
骆修远负手而站,仰头望着天空中那轮明月。
古决明将桌上的信封妥帖地装进怀里,不经意地往窗口一瞥,便见骆修远对月发呆的模样。
她思索片刻,从袖中摸出几块蜜饯,扳开骆修远的手指,将蜜饯塞进他的手心里。
“怎么闷闷不乐的?知道我师父跟宁馨儿要回来,你心情很郁闷吗?”古决明丢了块蜜饯进嘴,含糊不清地问道。
骆修远摇摇头,声音很轻地说:“过完年我就要出使狄族了。”
“这么快?”古决明下意识问道。
“你不惊讶是我出使狄族吗?”骆修远说。
古决明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你的实力有目共睹,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很正常,我为什么要惊讶?”
骆修远回眸望她,目光清澈地望着她。“你一直都很相信我。”
“当然啊。”古决明回答得理所当然,她没有回避骆修远目光,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
骆修远笑笑,“但我初到此地的时候比你慌张多了。”
古决明点点头,“我知道。”
“那会儿我忍受不了这里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一天十二……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没有手机,渴了没有碳酸饮料,饿了没有泡面的日子……最重要的是我适应不了这里的规矩。”
古决明点点头,语调平静地说:“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骆修远低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时候我很绝望,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接替原本那个骆家小子活在这里。我不想让自己成为这时代的人,跟这个时代有所牵扯。”
“我知道。”古决明又说,“最初我比你还不想活在这里。”
“相比之下,你在这里更加举步维艰。”
古决明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远方隐隐所见的山峰处。“我以为我会活不下去,亦或是会丢了原本的自己,但是,我没有,我还是我自己。”
“是呀,你还是你自己。”骆修远赫然笑出声来,他抬眸望着古决明的侧脸,满脸欣慰。
“你也是骆凯啊,从来没变过。”古决明负起手,侧头看向骆修远,语气很轻快地说,“所以呀,你在闷闷不乐什么?”
骆修远沉吟片刻,启唇道:“你最近似乎过得并不开心。”
古决明微微怔然,随即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她说:“没有不开心,自从我下定决心回到这里时,我就已经做好天天跟别人逢场作戏的准备了。只是……说到底我还是不适合在京畿城生活。”
骆修远抬替她捋顺了被风吹乱的发丝,很郑重地说:“放心吧,你不会被困在这的。”
古决明望向他,与他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