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雨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父母不在身畔,她跌跌撞撞起身,却见外面已雨过天晴,“卫老爷”和“夫人”正在偏厅用早饭。
一声爸妈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卫时雨看着站在一旁伺候的丫头,硬生生拐了个弯,“阿爹!阿娘!”
朱姝听见声音,立时起身,喜笑颜开的拉着卫时雨坐下,“饿了吗?可真能睡,叫都叫不醒。”
卫时雨有些脸红,卫忠兴也是满脸笑意,“快吃,一会该凉了。”
卫时雨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将四周狠狠瞧了个遍,同样的光景,不过是昨日和今日,却仿佛过了几个轮回。
她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再也顾不上其它,坐下就是好一顿狼吞虎咽!
饭吃到肚子里,卫时雨才有时间消化昨晚的狂喜,一直傻呵呵的笑。
卫忠兴等她吃完了,对春桃道:“你去请刘管家来。”
因房中还有小丫头,卫时雨只坐在母亲边上,两个人小声说着悄悄话。
不一时刘彦来了,卫时雨重新打量起他,只见他不过三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很是稳妥可靠,出入内院也不见局促,行过礼后便垂着眉眼等候吩咐。
不只是他,连跟着二姑娘也来了,想来是听见风声,要来探个究竟。
二姑娘可不像刘彦那般淡然,明明父亲昨日已然恼了卫夫人母女,恨不得将她们赶出府去,怎的今日却对着她们言笑晏晏。
“吃了吗?过来坐。”卫忠兴笑着招呼她,可她就是觉得可怕,因为她看见她的父亲夹了块芸豆糕放到卫时雨碗中。
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变了,笑中带着疏离。
他看卫时雨的眼神也变了,仿佛只有她才是自己的女儿。
他对卫时雨的宠溺,是自己记事后,从未得到过的。
她想不明白,又觉的恐慌,短短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本以为卫时雨是个莽撞冲动的蠢货,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有手段,哄的父亲回心转意。
如果她此时撺掇父亲来对付自己呢。
二姑娘呆呆坐下,难得没有卖乖讨巧。
卫忠兴开门见山,“刘管家,过几日去庄子巡视的事情就交给你,我要在家里陪陪夫人和时雨。”
刘彦似是有些吃惊,应答的慢些,不过还是谨声道是。
二姑娘的头低了下去,掩住了眸中的嫉妒和绝望。
“还有!”卫忠兴沉吟道:“后院的这些,如夫人们,我想都遣散回家。”
刘彦这次再也按耐不住,豁然抬首,惊道:“老爷,您说什么?”
卫忠兴坚决道:“这些如夫人,麻烦你,都将他们遣散回家!”
他说的很慢,但绝无转圜的余地。
二姑娘丢了手中的筷子,豁然看向自己父亲。
刘彦这次听清了,顺口便道:“那怎么成?”
卫忠兴皱了皱眉。
刘彦忙道:“老爷恕罪,此举,此举实在不太妥当。几位夫人,如夫人,无家可归啊。”
卫忠兴从前是个荤素不忌的,妾室们有的是府中的丫头,有些是外头强取豪夺的,还有些是从勾栏瓦舍里买来的。
回家,回哪里的家?
重新发卖回妓院吗?
刘彦少年老成,做事向来有章法,此刻却为难的皱起了眉头。
卫忠兴坚决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但可从长计议,并不急在一时。”
刘彦松了口气,道:“是,我记下了。”
二姑娘低下头一言不发,她突然想赶紧消失,因为她突然害怕,下一个要被送走的就是自己。
卫府众人再次惊掉了下巴,卫夫人已是半老徐娘,偏执的很,且早已和老爷撕破了脸,若非碍于名声,只怕早被休弃,如今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哄得老爷在清凉院里足不出户,连生意之事都丢给了刘彦。
素日张狂的大小姐也不再出门生事,也在清凉院待了三天三夜。还有人说道,大小姐竟然每日捧着本经书苦读。
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了,是从井里出来的!
府里的人谁也摸不着头脑,大小姐那里闭门不见,就只好拥到刘管家这里打探消息。
刘彦苦不堪言,将自己关在府中半日,沉思良策。
他不是卫府家奴,因幼时家贫,母亲过世后无钱入葬,去街上卖身时遇见了卫忠兴。
卫忠兴喜他伶俐,替他葬了母亲,允他来府中谋生。
刘彦聪颖早慧,三岁便跟着父亲开蒙,只因家中变故,才卖身卫府,孰料卫忠兴对旁人刻薄,却和他投了脾气,还请了先生教他读书。
刘彦不是忘恩之人,成年后便跟着卫忠兴做生意打理家事,卫忠兴也待他如子侄般,因此后院诸事也常交由他。
刘彦在生意场里浸淫久了,渐能独当一面,偏他又人品忠厚,本分可靠,因此卫忠兴常将诸事交托于他,自己则去寻欢作乐。
当真讲起来,只怕卫府这几位夫人也没有二人亲近,甚至有人传言,老爷有过继刘彦为子的打算,卫府的家业迟早是卫忠兴的。
刘彦不是傻子,这种谣传从不放在心上,卫忠兴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小恩小惠无妨,却绝不会将家产托付。
可最近月余,刘彦也猜不透卫忠兴的心思了。
卫忠兴仿佛转了性子,终日睡在书房,发呆,看账本,打听世情,再不踏足后院。
苦思许久,刘彦仍无良策,偏这日霜花院的杜鹃来打探消息,他看着递过来的银子,问道:“沈姨娘娘家可有亲眷?”
沈姨娘自幼跟着哥嫂长大,打小受尽虐待,十多岁便被卖了,辗转来到卫府。
若说有亲眷,自然是有的,但这样的亲人,倒还不如没有。
杜鹃一愣,反问道:“刘管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彦直言道:“不知沈姨娘可愿意出府,再回本家?”
哐啷一声,杜鹃手里的香囊落地,声音沉重,想是装了不少金银。
“发还本家?”杜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彦忙解释道:“是老爷慈心,想放姨娘们归家。”
杜鹃拔腿就跑,边跑边哭道:“姨娘,塌天了!”
刘彦捡起地上银子追了两步,“老爷说,可以多给些银两,就是去旁的地方也成。”
眼见杜鹃跑的远了,刘彦便也不再去追,任由她吵嚷的后院皆都知晓。
本就不平静的后院瞬间如炸了锅般,姨娘们各个幸灾乐祸,亲眼看着刘管家陪着夫人去霜花院里撵人,如愿的听到院子里如丧考妣的嚎啕哭声。
卫夫人带着刘彦出的门来,众人纷纷上前,诉说沈姨娘往日不是,称赞夫人管家有方。
卫夫人面无表情,淡淡的看了为首之人一眼。
刘彦上前道:“徐姨娘,夫人想去您院里坐坐。”
徐姨娘微愣,随即便欢然道:“夫人肯来,当真是蓬荜生辉。”
她本是个戏子,也颇得卫忠兴宠爱,平日里和沈姨娘势同水火,眼下正畅快至极,恨不得将夫人捧在头上接进去。
徐姨娘得意的看了众人一眼,扭动着腰身,将夫人迎进自己的小院。
众人窃窃私语,都跟着去了徐姨娘的院子,卫夫人和刘彦对视一眼,并未阻拦。
不过盏茶时分,众人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哭声。
徐姨娘是个唱戏的,这么多年也没丢了本事,声音可比沈姨娘高多了,只听她嚎啕哭道:“老爷,您怎么这么狠心啊。”
“我不走,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众人面面相觑,眼见着卫夫人出来,一双极温柔的眼睛看向自己,不由得心生恐惧,大叫一声,各自逃散了。
有那胆小的,急急地命丫头把门顶住,大喊着,“夫人,贱妾感了风寒,不敢把病气过给夫人,请夫人改日再来。”
门敲不开,卫夫人便坐在院外等着,等刘管家带人拿来长梯,翻墙进去开门。
卫夫人始终神色淡然,和刘管家先进了双鲤院。
双鲤院住着两位姨娘,大宋姨娘和小宋姨娘抱着卫夫人双腿求饶,那哭声直冲天际,隔壁的院子捂着耳朵都听见了。
当日午后,卫夫人带着刘彦逛遍了后院,卫忠兴的七个妾室,没有一个能逃过被遣走的命运。
哭闹声不绝于耳,白绫也不知往房梁上扔了多少条。
但谁也动摇不了卫忠兴的意志。
必须送走,毫无商量!
后院中一片愁云惨雾,小鹿从外面回来,和杏儿低声说着一路见闻,两人自然也是啧啧称奇。
卫时雨在房中听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纵然她心中深恨沈姨娘,却也知在这个世道,害死小枣的并不是她。
她们和小枣一样,都是受害者。
身为女子,走出这卫府,能去哪里谋生,恐怕真的只能饿死街头。
“姑娘,晚上还去清凉院用饭吗?”小鹿趴在窗边问她。
卫时雨放下手中书卷,笑道:“去,往后每日都去。”
卫府极大,卫时雨也是这两日才不迷路,她本想跟母亲再商量商量这些姨娘的去处,却见清凉院内,正有人在撕扯打闹。
“夫人日日念佛,却原来好歹毒的心肠,竟将咱们往死里逼。”
远远瞧见有人披散了头发,叉着腰在骂,旁边丫头仆妇们正自相劝。
卫时雨听的直皱眉,她没看见春桃,想来是母亲心软,不欲和人理会,她怕卫夫人吃了亏,不由得便加快了脚步。
“您这把岁数,怎么还如此贪心,勾引着老爷不放,难不成还想再生个姑娘出来。”
“这样嫉妒无德,犯了七出之条,就不怕老爷休了您么?”
离得近了,才看见是乔姨娘,这位姨娘出身风尘,什么歹话都讲的出来,眼见卫时雨来了,更有了精神,冷嘲热讽的道:“呦,姑娘也来了。”
卫时雨不看她,冷冷看了眼躲在她身后的二姑娘。
二姑娘急道:“阿姊快劝劝阿娘吧,实在闹得不好了,也是有损阿娘名声。”
那乔姨娘冷笑道:“二姑娘可不知道,咱们这位夫人向来善妒的很,逼死人的事也干过呢。夫人也给姑娘积积德吧,便算是这辈子不愁吃穿,那下辈子呢,若为了您的罪过,沦成了畜生,又去哪里说道。”
卫时雨被她吵得头痛,正要反驳,却见母亲冲了出来,指着乔姨娘,怒道:“住口,不许你说她!”
乔姨娘却气势更盛,唾沫星子继续乱喷,“你看咱们姑娘这模样身段,堕入畜生道是可惜了,若是发卖到那,呵。倒还能赚笔银子。”
她虽未明说,卫夫人却听懂了,当即气的脸色清白,浑身颤抖,若不是卫时雨抢上去扶着,便要晕厥过去。
乔姨娘却似疯魔了般,眼见卫夫人气极,不由心中畅快,竟跑上前来推搡,卫时雨一时没防备,和母亲齐齐摔倒。
“疯妇!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