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入京后,朝廷便派人去抗涝赈灾,协助各地官府开仓放粮,减免赋税,重建屋舍。
另设刺史巡视地方,监督百官,以防其中饱私囊、盘剥百姓。
隆庆帝再下诏令,妥善安置京中流民,赏衣赐药,若有亡者,予棺木妥善安葬。
一时京中灾民无不感恩戴德,就连酒肆茶馆中也开始大论当今天子英明。
朝廷的粥铺立起来,卫时雨这里就轻快不少,得空也能歇息一二。
这日正看诊,卫时雨只觉口渴难耐,正想着看诊完眼前病患去喝水,就听嘭的一声巨响,有人倒在地上。
她吓得一哆嗦,抬头去看,竟然是等着看诊的一个妇人倒地。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卫时雨推开桌案就往前跑。
“哎,我还没看完呢!”病患看大夫突然跑了,连忙追过来。
“卫管事!”卫时雨大喝一声。
卫恒答应一声,命伙计去安置这位病人,自己则跟着卫时雨去看那妇人。
只见地上躺的妇人瘦骨嶙峋,面色青白,口唇紫绀,她怀中还抱着个两岁多的小姑娘,也是面黄肌瘦,头发都没有几根,正自哇哇大哭。
卫恒先把孩子抱起来,查看有无受伤。
卫时雨跪在当地,先去摸妇人颈部,“大嫂,醒醒!”
没有颈动脉搏动!
“醒醒,孩子在哭呢!”
脉搏也没有!
卫时雨趴在她胸口听,也听不到心脏搏动!
心跳呼吸骤停!
正当午时,太阳直直照下来,陶酥只觉得眼前发花。
“去煮参附汤!都让开!”她大喊一声,来不及换地方就开始心肺复苏。
她先将妇人放平,然后检查呼吸道,双手抵在胸口上,立时便摸到了她的骨头。
卫时雨闭上眼,深吸口气,开始胸外按压。
“哎呀,这娘子做什么呢?”
“这,怎么还按起来,天呐,她!她!”
尽管卫管事将他们向外赶,仍有不少人聚过来,眼见卫时雨做完一轮按压后,开始口对口送气,都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卫时雨什么都听不见,她跪在地上,不停的进行心脏按压,只一会的功夫,身上就湿透了。
卫恒去叫了柳姨娘来,然后拿着团扇给卫时雨扇风。
“别管我,给她!”
柳姨娘上前道:“我来,姑娘,我替替你!”
卫时雨摇头,仍然在机械性的做着复苏。
“瞧着不成了,刚才就说腹痛,肯定不成了。”
“哎呀,这小娘子太可怜,没了娘亲,哎!”
“不过一个妇人罢了,逃难来的,路上不知死了多少!”
差不多又过去了十分钟,妇人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卫时雨双臂酸痛,已没了力气,这才让柳姨娘来帮手。
柳姨娘跟着卫时雨学过心肺复苏,又眼见她做了十几分钟,因此上手极快。
不过她不会用力,没几分钟就累的差点摔倒。
“来了,药来了!”伙计端着参附汤过来,卫时雨接着按压,嘱咐柳姨娘道:“给她灌进去!”
药根本灌不进去,妇人紧闭着嘴,脸上已是死灰色。
“姑娘,她,不成了!”柳姨娘放下药,对着卫时雨摇头。
卫时雨停下了手上动作,她比谁都知道这个妇人没救了!
她跪坐在地上发呆,汗如雨下,脑中空空的,什么都听不清。
这个妇人胸口的衣服还敞着,似乎是想给孩子喂奶。
卫管事放下孩子,这小姑娘跑到妈妈怀里放声大哭。
“阿娘!阿娘!我要吃奶!”
卫时雨脑子清醒些了,她痛苦的捂住脸,耳朵里传来周围人的议论。
无非是说这女子穷苦,命不值钱,赶紧拉去埋了,以免疫病过给旁人。
还有人抱怨卫时雨抢救病人,耽误了给他诊脉。
卫时雨把孩子抱起来,“乖,宝,不哭,跟阿娘说,我好好的呢。”
孩子当然不愿意,卫时雨狠心把她抱给柳姨娘,“把她抱进去,给她喂点东西。”
孩子饿了几天,早就没了力气,挣扎了一会,还是被柳姨娘抱走了。
卫时雨替这妇人穿好衣衫,吩咐卫管事,“好好准备她的后事!”
“是!”
“死了的难民,朝廷自有棺木相赠,别管他了,快些来诊病吧。”有人不耐烦的催促。
卫时雨踉跄着站起,她看着这群麻木冷漠的灾民,嘶声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一个男子被卫时雨吓得退了两步,随即漠然的道:“是,死就死了,正是死了,才要赶紧葬了。”
“活人总比死人要紧吧!”
“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啊,还差这一个嘛!”
难道人死的多了,人就不算人了吗?
人命就不值钱了吗?
卫时雨看着面前聚集的人,却见多半是男子,少有妇人。
数日前还有许多妇人,如今却越来越少。
只因妇人生儿育女,身子虚弱,长途跋涉下来,能逃到京师的本在少数。
这妇人还抱着孩子,一路上还不知吃了多少苦。
她明明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卫时雨差点就给她诊病了,她手里有粮有药还有钱,却救不了她。
“她已经叫肚子痛了,你们为何不先让她?”
“早知道就叫她先瞧病了啊!”有人小声说道:“我看她脸色吓人得很!”
另一人却大声道:“我又不是郎中,如何知道她病的这么重!”
卫时雨再也忍不住,“你不知道!我知道!为什么不来叫我?”
“我不看了!”卫时雨转身就走。
那几个人都拦在她面前喊:“你是郎中,怎么能不瞧病?”
“说不看就不看,凭什么?”
“凭我是个女子!”卫时雨指着粥铺冷冷说道:“凭粮米都是我买来的!凭我不收诊金!白白送药!”
“胡说,明明是皇上赈济灾民,你们这些狗官奸商,揩了多少油,还要坑害我们百姓。”
这人说着便举起拳头,就要动手打卫时雨。
卫恒当即抢上来,还未推开他,这人已被捏住了手腕,摔到当地去。
“哎呦!”
卫时雨抬首,却见逍遥侯正拿着绢帕擦拭双手,他今日身着官服,腰上别着折扇,倒显得威风凛凛。
“上一个借灾民闹事的逆贼已被本侯剁碎了喂狗。说说看,你想怎么个死法?”
夏停云说完便把帕子扔到此人脸上。
这人也是个见风使舵的,眼见夏停云惹不起,竟然爬起来就跑了。
卫时雨本还担心他被逍遥侯伤到,眼见他跑的如此之快,想来是没什么大碍。
“卫娘子,既不瞧病,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时雨看着眼前灾民巴巴求救的眼神,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侯爷稍候片刻,待我看完这些妇人。”
夏停云挥手,“请便,我去望月楼等你。”
众人眼见卫时雨重又回来看诊,不免松了口气。
卫时雨收拾好心绪,对卫恒道:“卫管事,往后先看妇人,再瞧男子。”
看完几个妇人,卫时雨便支撑不住,她先喝了些煮好的藿香正气散,这才赶去望月楼。
夏停云还在上次的雅间,正悄悄吃酥山,看见卫时雨进来,忙不迭的将那酥山推到一旁。
“我,我看你热,特意叫了两碗酥山,快化了,我就。”
卫时雨看时,果然见桌上放着两碗荔枝酥山,一碗已经吃的见底,另一碗确实开始融化了。
“多谢侯爷,劳侯爷久等。”
卫时雨口渴难耐,也就不再客套,坐下先吃了个荔枝。
夏停云手上折扇一挥,取笑道:“卫娘子,我今日帮了你大忙,你要如何酬谢于我?”
卫时雨并不抬头,淡淡的道:“今日就是没有侯爷,我也能应付。”
夏停云失笑,“这是嫌我多管闲事了?”
“不敢!”
夏停云这才瞧出卫时雨精神不济,“你是个女子,朝廷又不给你功名,何苦日日操劳如此拼命?”
卫时雨吃了半碗酥山,抬起头来,叹道:“是啊,何苦拼命!”
“大概是为了今日那死去的妇人吧。”
卫时雨双目通红,“侯爷出身尊贵,怎知民生艰难。”
夏停云嘿了一声,“你这小娘子又何曾吃过苦头!”
卫时雨苦笑道:“这辈子没吃过苦,许是上辈子是个劳碌命。”
她吃过酥山,看向逍遥侯,“侯爷近日人逢喜事,不知为何要来寻我?”
夏停云唇角上扬,嘴硬道:“你怎知我有喜事?”
“如今京中都传遍了,说侯爷穷疯了,借着有人行刺,竟敢去户部抢银钱,幸得御驾亲临,方止此横祸。”
“听说陛下不仅不怪罪,还赏了侯爷万两白银。”
夏停云连连摇头,“这些说书的,真是悍不畏死,竟敢胡言编造。”
卫时雨低垂着眉眼,淡然道:“是啊,民不论国事。也不知这些说书的哪里来的胆子?”
夏停云咳了两声,又问道:“他们还说什么?”
“圣上英明!”
夏停云愕然,还以为卫时雨在歌功颂德,定睛一看,却见她一副懒散不拘的模样,才恍然醒悟。
“他们都说圣上英明?”
卫时雨反问道:“侯爷不知道吗?”
夏停云摇头,“本侯如何知晓?”
“侯爷说不知道,那便不知吧。”
“卫娘子,你果真是个聪明人,本侯如今倒没有这般厌恶你了。”
卫时雨垂下头,“多谢侯爷!”
“不必客气!”
夏停云洋洋自得,却见卫时雨头已垂到了桌下,“卫娘子?”
卫时雨嗯了一声,小声嘟囔道:“疼!”
“疼?谁疼?哪里疼?”夏停云完全摸不着头脑。
卫时雨手握着衣衫,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她今日要来癸水,偏偏中了暑气,又吃了冰山,此刻胃中正刀绞般疼痛。
“卫娘子?”夏停云小心的又叫了声。
只听哐的一声响,卫时雨彻底栽了下去,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