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上海。
白日西垂,余晖却不肯下落。
大上海从不等人。各大商厦一拉闸,焦晃晃的霓虹灯就直烧到天上去,成就一蓬盛大的烟火。六点半一过,学生像炸了锅的油,刺啦啦溅入黄家街口的五路车站。不少女学生叼着饼干,抱着书包就往电车上挤。引得周遭好不容易刚下工的大人一顿牢骚:“就是这帮三角牌!看个越剧跟疯了一样!”
少女们闻所未闻,仍旧往车上挤,在人群中掀起一股粘腻的热浪。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比她们都更迅猛。她弯着腰一溜烟从人群的胳膊窝底下穿过。有戴草帽,扇扇子的职员认出她来,喊一声:“小飞毛!《申报》今天有加印啊!”她头也不回,从众人胳膊窝甩出一份报纸,颇有些戏院里“Boy”扔热毛巾扔出个“张飞蹁马”的劲儿头。
那报纸直直落在职员手里,职员再看,小飞毛已经没影了,只有热浪里的一句话:“不要法币!明早给我带俩大饼!”职员听了讪讪一笑。是啊,这年头国民党和**内战,物价飞涨。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比厕纸还便宜,用来擦屁股都不合时宜。
小飞毛是黄家街这一带报童的头儿。一群孩子都指望她操持过活。这两天不知国民党发了什么疯,将一个天大的明星给抓了。引得粉丝写血书,割腕上吊,什么都干出来了。本来这事和小飞毛没关系,因为明星历来是小报的宠儿。可不知这回是怎么,连《新闻报》和《申报》这种大报都为这事加印了。
管他呢!小飞毛只知道加印就是好事!多印,多卖!就有吃的!
一辆电车噼里啪啦驶入她的视线,背上的电杆在电网上拖出一串火花。她深吸一口气,掐着时间,高高地跃起。那力道将全是补丁的裤子撕开了一大截,摇摇摆摆地在空中晃着。潮热的湿气借机黏上她的小腿,小飞毛却一下将它甩开了。她一脚踏在消防栓上,瞄准了电车的围栏,再一脚反蹬在路灯上,就往电车上飞冲。路边的交警见了,来不及吹警哨,一把扑了过去。
一截看不出颜色的衣角被他攥在了手里!
没想到,那衣角狡黠地一闪,滑出了交警的手心。交警追着车在后面骂:“小瘪三不要命!活该被碾死!”小飞毛一脚抠在电车的下车架上,一手勾着车窗,利索地把身上全是补丁的背心往回一裹。
她冲着交警长长吹了一声口哨。她小飞毛岂是浪得虚名?她能当上这一带的报童王,全靠这不要命的绝活“飞跳”。现在还能坐得起电车的,兜里多少都有点钱。而且大多读点书,心肠软。见她这样玩儿命跳上来,就没有不给钱的,甚至还会多给。她身上《申报》发的报童背心迎风招展开,像是戏台上小英雄的披风。
售票员从车窗探出身子,又是个认识她的熟人。这胖售票员照常骂起来:“又是侬个小赤佬!”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就要把小飞毛推下去。但小飞毛也是个见惯场面的,她嘿嘿一笑,冲售票员长长吹一声口哨:“多危险啊!”说着就熟练地一避一让,极其流畅地蹿进了二等车厢。
小飞毛从背心里掏出报纸,利索地一撑一展,看也不看扯着嗓子就喊:“最后五份!程梅生失踪!女学生——”还没喊完她就被车里一双双眼睛抓住了。电车上全是女学生!
她们全副武装,头上系着白头带、手里抱着宣传册,肩上扛着标语旗,横幅被铠甲似的批挂在身上。白头带、宣传册、标语旗、横幅上全是血淋淋的大字!可惜小飞毛看不懂!连她们胸前别的三角形校徽都闪着寒光!
出于职业惯性小飞毛下意识把话喊全了:“——大骚乱!”
麦嘎得(My god,即“我的天”),小飞毛学着洋鬼子在心里叹了一句。她这是遇上传说中狂热的越剧迷了?俗话说——别提程派姨,莫惹越剧迷。她现在跳车还来得及吗?但报纸上这么大个明星,竟然是演越剧的?她还以为是哪个当红的电影明星呢!再怎么说也得是个演话剧的啊。
趁她愣神的功夫,售票员的手已经伸过来,却被女学生们杀气腾腾地拦住了。
她们一双双眼睛沸腾起来:“勒色《申报》!”说着女学生们把小飞毛团团围住:“我们梅生姐分明是被保密局绑走的!”一个头上勒着血书的女学生站出来。那血书上写着:“让一个善良的人活下去!”小飞毛的眼睛忍不住被她头上的话吸引走了。
可看这阵势,更像是进步学生去抗议国民党政府啊?
系着血书的女学生看出了小飞毛的疑惑。她蹲了下来按住小飞毛的肩膀:“小妹妹你可勿要七搭八。(不要胡乱说)梅生姐演《哭长城》是为我们这些老百姓发声!现在物价涨得这么严重,国民党却只顾捞钱,自己人打自己人!”小飞毛更加疑惑了,越剧不都是才子佳人,罗曼蒂克吗?【注释1:《哭长城》系虚构。】
怎么就抗议物价飞涨,怎么就为民请命,怎么就被抓了?
……一个戏子哪有这么大影响力?
见小飞毛眼睛茫然地睁大了,系着血书的女学生叹了口气。她拍拍小飞毛的肩膀:“《哭长城》讲得是孟姜女丈夫被抓去当兵修墙,最后惨死。孟姜女联合老百姓反抗秦朝暴政,推倒长城的故事。抗战这几年,被强抓去当兵,最后没上战场就被逼死的人还少么?抗战胜利,因为物价被饿死的人还少么?”
小飞毛的爹娘就是为了躲抓壮丁才带着她到上海的。这她能听得懂。
最后他爹在工厂做工被机器卷掉一条手臂,带着她和娘沿街乞讨,她娘饿死了,他爹最后也饿死了。这她也能明白。只是,大明星不都有吃有喝,有好看的皮草,有亮亮的大车。这人不忙着讨好大官、官太太,闲着没事唱这个干嘛?
见小飞毛还是不懂,女学生眼光闪了闪,只从兜里掏出一包饼干,塞到了小飞毛的背心里。塞完,她有些悲愤地回过头,高举起拳头,冲其他同学喊:“正是为了老百姓,为了这样的孩子,《哭长城》才得演!梅生姐才要救!”女学生们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抗议社会局禁演《哭长城》!”“要求保密局释放程梅生!”
小飞毛被她们吓得将眼睛藏在了报纸后面。
一双修长的手将她们分开了,手指上还沾着红油彩。那双手递过厚厚一摞法币为小飞毛交了二等座的车票,才温声对女学生们说:“别吓着小囡。”紧接着一张苍白的面孔出现在小飞毛眼前,面孔的主人将小飞毛举着的报纸轻轻拉了下来。
真是万花丛中的一片绿叶啊。小飞毛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也从没见过这么深的黑眼圈。他看起来蔫蔫的,头发像是很久没理,刘海都遮住了眼睛。一件竖条纹衬衫已经穿黄了。瞧他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小飞毛可以断定他是个豆腐小开——还被赶出了家门!
这个人好拿捏。
她放下心问:“姐姐、先生,买报纸么,两千法币三份报。用吃的换就更好。”说着她一撑一弹,将报纸推到众人面前。没想到女学生们却齐齐一声惊呼:“梅生姐——”小飞毛眨眨眼,双手一翻,将头版倒转过来,一双巨大的眼睛直直望着她。
这波报纸是加印的,小飞毛到现在才看清版面。上面是一个穿着烂衣服,正在搬石头的男子。“他”瘦得难看,眼里的光却跟闪电似的,牢牢将人钉住了。竟然比豆腐小开还漂亮!小飞毛看看报纸,看看豆腐小开、又看看女学生们,一字一顿地问:“他、是、女、滴?”
女学生们却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她:“你不认识程梅生?她是全上海最大的明星!越剧皇帝!”
小飞毛吐了吐舌头,唱戏唱到死,没有铜钱买烧纸。
但这个程梅生值钱,报馆都为她加印!如果跟着这帮女学生去,自己搞到大新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抗战胜利,戴笠坠机后,里弄都在传,说虹口的蓝社纺厂成了毛人凤保密局的秘密监狱。爷叔和阿姨们觉得这事儿有八分真,毕竟在这么多人力车夫、报童、私人无线电台、小报中间,上海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小飞毛跟着女学生们下了车,忍不住为眼前的场景震惊了。这么多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巡警不管吗?男女老少,蹬三轮穿西装的一个不落,甚至还有鼻子跟老鹰似的外国人!人们高举着横幅,正围住蓝社纺厂的门口。
一排穿深色制服的纺厂“保安”正拿着木棍抵着人群。他们后腰处都略略鼓起——该是别着勃朗宁手枪。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保安”,是保密局的特务!怪不得才这么几个人就敢拦人。对于老百姓,他们是敢杀,能杀的。
豆腐小开一到,人群就自动分开让他走到前面去。小毛头这才看清“大骚乱”的主力——女工、女学生、甚至还有几个打扮入时的交际花!
为首的一个女的,像是注意到小飞毛的目光,视线向后一扫,把小飞毛看了个激灵。这位……女士,看着不像交际花,也不像老师,倒像个官员似的。她冲着特务头子,毫不畏缩:“你说程梅生违反了《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说她是□□,要军法处决。那证据呢?警方的逮捕令呢?军事法庭也该有传票吧!”
“一个越剧演员唱唱戏就能通共了!?”
“根据《民国刑法》基本条例,我要求见我的委托人!”
留着青皮的特务头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小姐,我们是保密局。”
女律师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保密局就可以公然违反民国法律么?”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豆腐小开漫不经心地截住了。
“顾律师,他们同意让你探视了么?”豆腐小开故意提高了声量。女律师极快地应道,声音也抬了起来:“没有,所以我给夫人去了电话。”嗯了一声,豆腐小开走到了队伍最前面。聚集起来的人群忍不住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特务头子立刻将棍子一横,将豆腐小开打横一推。谁知那豆腐小开顺势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女律师心领神会,她一步跨过去,将特务头子挡住了。他好像很畏惧她似的,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叫你们汪站长出来吧!你刚刚推伤的,是周松甫的儿子。”女律师将律师函往特务脸上一甩。那特务一听“周松甫”又看看躺在地上不起来的豆腐小开,嘴角抿了起来。
他将棍子放下来,冲女律师和豆腐小开低了低头:“顾毓小姐,周凡公子,你们是上海法律和文化界的闻人,这样为难我们下面跑腿的,不好吧。”
周凡坐在地上笑起来:“跟你们讲刑法不管用,我这一摔,你们倒客气起来了。”他看着特务头子:“老百姓能被为难,你这父母官就不能被为难啊。”说完他仰头就喊出一声:“抗议保密局违法逮捕程梅生!”颇有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感觉,不等人群和保安反应过来。他就喊了第二声,“要求无条件释放程梅生!”
人群很快跟上了他,一层一层的标语和横幅被举起来。一叠叠的声浪往纺厂里传去。小飞毛忍不住高高跳起来,她从无数双手的缝隙间望过去。那院子里好像隐约有个台子,还竖着一个歪歪倒倒的架子——那可不像正经纺厂该有的东西。
汪站长听了汇报,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将指尖快燃尽的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这本是一点轻微的动静,却让屋子四角的四个大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汪站长掀起薄眼皮,朝他们瞟了一眼:“看见没有,这事做不好,非但无功,反而有罪。”他手指点在桌子上:“社会局已经封了她们的票房收入,到今天还能换二十多公斤的金子。”
屋子里电压不稳,吊着的一盏灯一闪一闪的。
汪站长的眼皮完全掀开了,他盯着被按熄的烟头。“她们要干什么?把这些金子都给**?”站在他身后的人悄悄上前一步:“这都不重要,只要程梅生是**,这笔钱就是保密局的‘收押款’,社会局休想分一杯羹。”
眨了眨眼睛,汪站长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拎出一根皱了的烟。
“社会局后面有杜先生,”他将烟点上了,含在嘴里却并不吸,“这钱不好拿。”幽蓝的烟像某种雾气般在他嘴里和鼻息间翻腾,让人想起那大开的兽口。他最终夹着烟,用手搔了搔头:“那——我们请越剧皇帝唱一出罢!”
哗啦啦一阵镣铐响,两个高大的人影拖着个姑娘,将她扔进了审讯室。
一束光晃到她脸上,汪站长将灯拉下来,烤着程梅生。
他发现这姑娘很不一般。
一头卷曲的长发散下来,可惜只有一半——另一半脑袋已经被剃秃了。脸上还挂着残妆,画的剑眉花了和粉彩混成一块。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右腿的膝盖诡异地冲一边扭着。像个不怎么高明的洋娃娃。
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原来是这种感觉……”程梅生竟然率先开了口。她被灯晃得闭起了眼,长长唱出一句:“天昏昏地沉沉,日月无光——”声音一起,审讯室里浑然一震,甚至那加厚的铁门都挡不住这低起高徊的一腔。连带着整个地下都嗡鸣起来。【注释2:唱词出自越剧《何文秀》。该剧讲述官宦子弟何文秀因父亲礼部侍郎何忠被严嵩陷害,全家遭难,只他一人逃出。幸遇小姐王兰英赏识却遭王父误解,险被沉河。两人逃出王府路经海宁,因兰英美貌,何文秀被当地恶霸严嵩义子张堂陷害入狱。他在狱中的唱词正是程梅生引用的。】
忽地一声响,铁门外爆出一阵热烈的暴击声。是其他囚犯在敲自己的狱门。
汪站长笑起来,用手给程梅生打着板眼,接了上去:“飞来祸生冤狱——”门外尽是囚犯的唾骂声。汪站长却笑得更开心了,他将手里的烟熄了:“梅生小姐既然有冤,还请好好和我们配合。我们保密局,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他示意一旁的笔录员开始记。
那笔录员手有些发僵,钢笔写了两次才写出一个民国三十六年。只听汪站长和善地问:“是谁让你义演的?”程梅生睁开眼睛看着汪站长,避也没避:“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越剧演员日夜两场演出,几乎人人都有肺痨呕血。我们需要自己的剧场,让姐妹们赚得多一点,也好腾出手教学生。”
“好,和昨天的一样回答。”汪站长眨眨眼睛,“是谁让你们演《哭长城》这种煽动性剧目的?”
程梅生顿了顿,冲汪站长低下了头:“说来惭愧,为了迎合观众。”汪站长倚在椅背上,又点起一根烟:“你是说观众让你援共的?”程梅生自顾自地说下去:“现在物价飞涨,看戏的人本来就少,我们还要和电影话剧竞争。只好抓住观众的心。”
“《哭长城》虽然是孟姜女的故事,可也是现在老百姓的故事。我们辛辛苦苦工作,搬石头,就是为了吃一口饭。观众吃不饱,心里憋闷,来看看《哭长城》舒舒心也是好的。”汪站长把烟一弹,将一叠照片整整齐齐放在桌面上,是周凡和程梅生在商量剧本。
汪站长轻轻叹了一口:“周家公子什么都没告诉你吧?”
他点点下面一张周凡在一家私人电台的照片。
“保密局有证据怀疑周凡是地下党。”
蓝社纺厂外,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人群还聚集在外面,甚至越来越多了。这回连长三堂子里点蜡烛的“大小先生”都逃班围了过来。顾毓律师带着人在前面喊:“抗议保密局违法!”“释放程梅生!”喊到最后不知怎的,变成了“我们要见程梅生!”“要见程梅生!”
一声声“程梅生——!”响彻虹口上空。
小飞毛被周凡抗在肩膀上,站在队伍的最前沿。这回她看清了,院子里的台子,是个绞首架。架子上黑洞洞的,衬着院子里的灯一跳一跳的,像是送葬的白纸灯笼。
地下审讯室里,三个大汉正拧着程梅生的鼻,嘴,往里面灌“红水”。他们把三根棕色而粗长的管子,长长地捅进程梅生的咽喉里。管子的另一头插在深红色的液体里,正散出一种浓烈的酸性。
这液体被抽上来了,棕色的管子颜色变得更深,像是某种从坟地里爬出来的黑色幽魂,正往程梅生鼻息里探去。
那深红的液体灌到程梅生鼻孔咽喉里了!
她不可抑制地挣扎起来,三个大汉竟然一时都没将她按住。脖颈上青筋暴起,程梅生的腰背几乎向后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她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但一声怒吼不知地,仍从她胸腔里传上来,轰隆轰隆的。
汪站长沉静地在一旁看书。
他斜眼过去看看程梅生:“还是不认么?梅生小姐。”程梅生没有回答他,连胸腔里的轰隆声都小了。可更红的东西从她的眼角,鼻子和喉咙里涌出来——是血。那血混着红水,将她一身都染透了。
汪站长笑笑,正要将视线放回书上,搁在正中的电话却响了。那上面的红灯泡啪的一亮,汪站长猛地站起来。他神情诡异地一变,又一收,才慢慢站起身去接,电话里咆哮出一阵浙西口音的咒骂。
汪站长并腿肃立,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是,搅扰孙夫人。不会了,局座。”最后一声局座刚出口,三个大汉就停了手,齐齐转身看着他。汪站长将电话放下了,他回过头:“我们要满足百姓要求,让梅生小姐登台。”
蓝社纺厂的大门外,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似乎要下雨,夜空更暗了。
两个人拖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上了绞首架。不知从哪儿起的一阵风,将三人的衣服吹得扬起来。那架子两旁白惨惨的灯,竟然像蜡烛似的被吹灭了。小飞毛坐在周凡肩上,努力够着去看。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从黑暗里冒了出来。
那眼睛,像是洞洞黑暗里的磷火。
小飞毛不知为什么从心里升出一股畏惧,缩了缩后脖颈。
这时候一道光照向绞首架,是周凡拿出了手电筒。那光穿越了极远的距离,打到台上时,已经有些微弱了。程梅生却迎着那束光,摇摇摆摆站起来。人群爆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更多的光照向了台上。人群中有手电筒的都打开了投过去,没有手电筒的,也将手里的火炬高高举起了起来。
在第一声腔起的时候,无数道光亮投在程梅生身上。
小飞毛旁边的人惊呼起来:“起腔!是程梅生的起腔!”
这带着沙哑,高高升起的一腔,像是什么猛禽的鸣叫。小飞毛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鹤。爹娘还在的时候,带着她专门芦荡边看过一回鹤。那鹤受了伤,但仰脖朝天鸣叫的时候,却让人害怕。爹告诉她,别看着鹤纤细,一掰就断似的。鹤是猛禽呢!鹤性子刚烈,遇见不平事,会长鸣问天。
程梅生这是要问什么呢?
小飞毛呆呆看着断头台上。不知道是大家照亮了程梅生,还是程梅生自己在发光。但那光彩过于强烈,让她忍不住晃了眼睛,眼泪就流下来。“看浓云密布,星月无光——”程梅生的眼睛,在发丝与血水中烧得像一道雷霆,“小民怒火高千丈,满怀悲愤问上苍!”
人群忍不住低低喊了出来:“《哭长城》!”
腔哑得不成样子,好几个地方都跑了音,可她还是在唱。一声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送过来,裂在小飞毛的心里。小飞毛似乎又看到那只在芦荡边鸣叫的白鹤。那鹤仰着头,长长一下一下地悲鸣着:“问上苍,为何居心多翻覆,奸邪何功得封赏,君王无道为何还能称君王!”
程梅生撑着绞首架站着,一身血衣,被风吹得烈烈响。
有人的手电顺着往天上照了照,乌云聚起来。远处竟然有了雷鸣。
小飞毛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视野已经模糊了。原来有这样的声音,原来这样喊出来上天真的能听到吗?
程梅生也跟着往天上看去,她还在唱,可聚拢起来的人群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第一声起腔之后,程梅生就已经失声了。可她还是仰头在唱,在问。台下的人群沸腾起来,他们碾过保密局的特务,冲开大铁门涌过去看。却又在刹那间,停在了绞首台下。小飞毛呆呆地看着程梅生,明明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可她为什么还能唱?
嘴巴虚妄的一张一合,可程梅生眼里却炙出更猛烈的光彩!
是人群在替她唱!
她攀着绞首架,仰头高高望着。一道道雷霆劈下来,程梅生在他们心里唱,他们在和程梅生一起唱。小飞毛抹了一把眼泪,也跟上去,她和大家一起唱,一起冲着那黑压压的天,一起冲着那断头台上的国民党问:“举目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问苍天!公道在何方——”【注释3:唱词出自尹桂芳先生《屈原·天问》,系节选。】
原来有人气愤她爹娘惨死,有人怜惜她孤苦飘零。
唱到这里,保密局的人都悄悄缩到了一起,连汪站长的手都往腰背后的手枪上探去。
“我要挥开昏朦,劈尽黑暗,毁灭一切魑魅魍魉!”【注释4:“我将扫开昏朦......魍魉!”句系作者为塑造需要狗尾续貂。】
唱到这,小飞毛突然明白了,也突然平静了。原来这就是程梅生。
又一道雷闪劈下,将汪站长的手惊得一颤,枪离了手。他下意识弯下腰去捡枪,却感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程梅生俯视着汪站长,她的眼神却比雷霆还要烈,还要亮!汪站长被程梅生看得心里发寒,手上的枪又落了下去。
程梅生与汪站长对视着。正当汪站长以为她要开口的时候,程梅生身形一晃,一头栽了下去!
汪站长吸了口气,将手稳住了,才把枪捡起来。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程梅生用土话骂:“侬个家神,为虱介大的小事,和阿拉挣个七死八活,何苦来?(为芝麻大点事寻死觅活,至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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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程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