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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金樽 第5章 004 皇太弟

作者:燕途容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12-30 15:31:42 来源:文学城

梁,永嘉三十二年,清晨大雪。

圣德殿暖阁里,门窗紧闭,烛火微弱。

几缕薄薄的青雾从色泽黯淡的镂空金漆宝鼎中飘出来,年迈垂暮的老皇耷拉着半白的眉头,没什么精神地倚在明黄帐子后的枕靠上,整间昏沉寝殿如一具不见天光的棺材,弥漫着晦颓的老人病气和渗透已深的药气。

少年伏在老皇床前,低声哽咽着。

他一袭鸦青祥云纹绣蟒锦袍,显然身份金尊玉贵,整副身躯却如一张薄弱墨纸,紧紧地贴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砖地上。

“父皇……”少年语气悲切,“我大梁不乏威武之师,亦不缺神勇将领,堂堂大国,何苦养他人之鼻息,折辱自己的尊荣?父皇若开了这个先例,我大梁从此屈居人下,一代又一代,何时有终……”

老皇眉眼间浮过几分不耐,要训斥的话先在嘴边过了一圈,最后温和地说出口:“行啦,别哭了,朕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朕这刚没了女儿,又要送走一个儿子,身为一国之君,连保护子女的能力都没有,朕心里也不痛快啊!唉……江河日下,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朕才是最最该死之人啊。”

少年哭得更急:“父皇……”

老皇缓缓转头,怜声抚慰:“长宁公主是你亲姐,她性子烈,女儿家家的,不晓得以国事为重,只知道任性,你、你……”他喉咙里猛地冲上来一股气,捂着嘴咳嗽几声,喘息道:“你啊,你身为一国皇子,肩当担大任,可不能再任性了啊……”

少年两手倏地攥紧了拳,咬紧牙,低埋着头,泣声渐止。

老皇叹息道:“你弟弟们都还年幼,离了家国必定是九死一生,你几位兄长又极为愚钝,朕若将他们送去萧氏皇族手下,唉,真难保他们不会在外闯祸被人家捏住了把柄……咳咳,老六,你心里也该明白,咱们东梁积弱不堪,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咳咳!!”

“诸皇子中,当属太子、你和老十最为聪慧机敏。太子乃一国储君,责任重大,如今又在监国,朕若哪天咽气了,整个大梁就全靠他一人担着了,他啊……他一生都没法儿做自己,他活得也苦啊!老十呢,咳咳!老十倒是个逍遥自在的,可朕已经对不起他母亲了……”

少年闭上了眼。

额头磕得青紫,汩汩地淌着血,他眼角再落不出一滴泪。

头顶榻上传来老皇最终的宣判声:

“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委屈了谁,朕心里都不好受,你此番一行,你我父子君臣怕是再难相见……这样吧,朕即刻召太子与诸臣入内朝商议拟旨,等朕百年之后,太子继位,由他亲封你做皇太弟,什么时候你从西魏归来,他便让位于你,如何?”

心头陡然升腾起一股绝望之感,少年缓缓伏地叩首。

“儿臣,谢父皇恩典!”

圣德殿门外,愁云惨淡。

北风刮着,吹乱满皇城的鹅毛大雪。

新年刚过,梁宫阙阁楼檐角大红灯笼还没摘下,四个宫人拿着长笤帚,分工明确地扫着九重阶梯上的积雪,祁闳浑身捂得跟雪球似的,银狐裘罩着月白锦袍,像只软绒绒的白熊,臂弯里搭着件金红羽缎斗篷,正殿前徘徊着。

值夜太监算算时候,估摸着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无奈叹气,走上前劝道:“殿下,外头太冷了,六殿下指不准什么时候出来呢,您就跟奴婢去偏殿坐会儿,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祁闳不听,不耐烦挥挥手:“没你的事儿,一边儿待着去!”

值夜太监不敢再劝,转身退到门口,才刚站下,便听大门“嘎吱”一声,缓缓走出一抹暗青色的身影。

那太监连忙恭敬低下头。

祁闳闻声一扭身,便见祁豫立在廊檐下,一语不发地眺望着远方雪雾迷蒙的天,眼角泛红。

祁闳一时心情复杂起来。

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将斗篷披在他六哥肩上,伸手帮人系着领间带子。

自从长宁公主殁,陈妃眼睛都要哭盲了,成日在后宫拉着他和六哥的手诉苦,日里夜里,哀怨不断,只要是想起来了就哭一会儿,祁闳自幼被寄养在陈妃膝下,唤她一声“母妃”,一开始觉得陈妃可怜,总耐心劝慰她,可她总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话,埋怨天、埋怨地,连公主忤逆不孝都骂出口了,真正该埋怨的人却是一字不提。

长宁公主性情刚烈,脾性傲慢,虽常盛气凌人,但本性良善,对他和六哥也一直爱护关切,宫中人多是见风使舵的投机之辈,陈妃年老色驰后便不受帝王宠爱,宫人便每每克扣陈妃薪俸,今日送馊饭,明日少碳火,长宁公主据理力争,宁愿不要她自己那份,也要给陈妃和他们兄弟俩吃饱穿暖。

祁闳与长宁不是亲姐弟,但也与她情分甚浓,陈妃抱怨多了,他在一旁听着被絮叨得也烦。

他六哥倒没说烦,也没劝慰陈妃什么话,她说再多,他也是默默听着,始终看不出什么情绪。

唯一一次显露端倪,是在今年的年宴上。

父皇虽身弱病重,也准备强撑着精神和诸臣后妃们大肆热闹一番,礼部因此大操大办,极尽所能,献上美姬歌舞,烹制珍馐佳肴,甚至还从民间召来了杂技艺人和戏班子,哄得帝王心情大好,当场赏赐那两班民间艺人一斛珍珠、二百两白银、十两黄金。

当时满堂欢庆,君臣一片和睦,他六哥却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退了席,一个人骑马去了埋葬长宁公主的西山上,在她陵墓旁守了一整夜。

祁闳当时就觉得他六哥疯了,父皇心胸狭隘,六哥敢当着众前朝臣后宫嫔妃们的面这么打父皇的脸,非得遭严惩不可。

托那位西魏萧太子的福,父皇惩罚六哥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长宁公主自缢是去年冬的事,西魏派来的使臣是今年元旦前到的。

使臣传萧太子旨意,表示西魏胸怀宽大,不甚计较长宁公主忤逆萧太子之事,他们可以继续与东梁交好,但要求东梁除每年惯例献贡给西魏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外,今年还要给他们一名聪慧机敏的皇子做质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萧太子打什么主意,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加之父皇年迈,无心战争,只想在有生之年多过几年安稳日子。

满朝文武自然不是傻子,但他们是臣子。

臣不能忤君,但朝中许多有志之士已经结成集团,以独孤丞相和唐太尉为首,一边倒式向太子聚拢,意图联手培养他们理想中的下一任明主。

父皇老了,他不介意这些小动作,他只在乎当下。

父皇一接到使臣递来的国书,几乎毫不犹豫,朱笔一挥,便圈住了他六哥的名字:

祁豫。

祁闳知道消息时,正和他六哥在校场练习骑射,底下人连滚带爬地奔来报信,说陛下急召六皇子回宫,要让六皇子速速沐浴更衣,到乾明殿给魏国的使臣检验考试。

萧太子有令,他有三个问题,候选人需当着祁皇的面诚实作答,合格者,入魏为质;不合格者,劝退,令祁皇再推荐下一个。

报信人说完,他六哥笔挺的肩膀猛地垮了一下,而后突然砰地一声,摔下了马,昏迷了两天两夜。

因此避过那场致命的考试。

梁宫子孙都偏年轻,祁翼太子今年也不过是二十出头,年仅十四的六哥又怎么可能玩得过一个西魏那个将近三十岁的老狐狸?

况且,萧太子爱听的话,定然是父皇会心怀芥蒂的话,即便最后六哥不合格被留了下来,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祁闳早听闻萧太子是个手段恶劣的阴险之辈,整个天下,无论萧太子将矛头对准谁,那个人就算知道,也定然逃脱不掉。

昨夜三更,六哥冒死闯入圣德殿,意图劝阻,祈盼圣上收回成命,但——

祁闳看他六哥眼下这副心若死水的样子……

想来是圣上不准。

不准才是意料之中。

他们父皇一向凉薄。

回去路上,二人行到雪松林一角僻静处,祁闳犹豫再三,终于伸手拉住了祁豫的衣角。

祁豫扭头看他。

“六哥,”祁闳低声和人商议,“你在殿内的时候,我在外面也认真想过了,反正西魏的使臣还没见过你,不如就换我去吧,我和你年纪相仿,无牵无挂,既不得父皇欢心,也没有母亲,长宁姐姐没了,我不能再让你——”

“住口!”祁豫眉头一蹙,呵斥打断:“事已至此,你不要再让我难堪!”

祁闳瞬间就红了眼睛,满心委屈地解释:“六哥,我说真的!”

祁豫瞪他:“你算老几,你替我去!”

“如果我坚持,父皇就会同意!”

“我用不着你坚持!”

“六哥!”

“住口!”

祁闳终于哭了出来:“六哥,你若走了,我怕是也活不长了啊……你我二人,总要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你就让我替你去吧……”

祁豫终于有所动容,面色温和几分,顿了顿,抬手替他拭泪:“不会,你已到封王建府的年纪,改日挑个父皇心情好的时机,上奏说你想搬出宫,我会嘱咐独孤和唐濛关照你,只要宫外有他们在,整个诏京就没人能动你。”

“可是,”祁闳皱眉道,“若连我也走了,留母妃一个人在宫中……”

“十弟。”祁豫按住祁闳肩膀,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嗯?”

“你想不想活?”

“我……”祁闳缓缓低下头,扣着手指头,“我心里想,但……”

“想就够了,”祁豫拍拍他肩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凡事先保全自己,再论旁人,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母妃在后宫中沉浮多年,也并非你想象中那么愚昧。”

***

戌时末,漪兰殿。

一泓如水冷月悬在天心,庭前积雪上飘零着乱舞的枯叶,满院衰败之景。

殿内,两名老宫婢掌着灯,一左一右,正昏昏欲睡着,陪两位伏在案前的皇子温习功课。

陈妃眼睛还肿着,低头坐在对面窗前的榻上,手里格外忙活着,正拆着一件粉霞色的飞金凤宫装裙,好收集刺绣在裙上的金银丝线,给即将远行的儿子再做两件体面的新衣。

这是皇帝赏赐给长宁公主的嫁妆。

当初一群御前的公公们抬着六个箱子登门,陈妃一头雾水地带着殿内仅有的两名宫婢迎了出去,领头太监笑呵呵地跟她道一句“大喜”,便吩咐人依次将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打开展现在她面前。

恍若做梦一般,昏暗已久的漪兰殿满堂光辉,连陈旧摆设都镀了一层薄薄的金,陈妃喜得发疯,忙抓了两支份量十足的金簪塞到那太监手里,请公公拿个彩头,那领头太监目露垂涎之色,嘴上却连连推辞,陈妃一笑,坚持要给。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赏赐下人是何年何月了。

然后就是一具挂在房梁上的、苍白的、年轻的、浑身透着寒气的尸体。

她的女儿。

这本以为是冲着她来的帝王恩宠,却是要将长宁推入深渊的命途之铡。

轰隆隆,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绝望,陈妃的泪水又流淌下来,滴答滴答,落到早已做惯了粗活的手指上,指纹干糙,热液渗透不进去。她泪眼模糊,看得好大一根针也出现了重影。

一不留意,又将指尖刺出了血。

手痛,心也痛。

十指连心,骨血也连心。

当时种种,犹在昨日。

陈妃泪水愈流愈汹涌,干脆弃了针线,双手捂脸呜咽起来。

宫婢的脸如两张干黄的麻纸,面无表情,对主子这般神经质的情景早已见怪不怪,干巴巴地说了句“娘娘节哀”,便替她将榻上的一堆针线衣裙都收拾了起来。

祁闳本就心乱如麻,听到动静,立刻便从书卷中抬头,见陈妃又在哭,不禁扭头望向祁豫。

祁豫缓缓合上书,那是本《太祖谋国十略》,他手指叩在“略”字上,说:“不早了,你先去睡,这儿有我。”

祁闳应了声,正要走,忍不住回头又抓祁豫的袖子,低声道:“六哥,我白天说过的话还算数,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祁豫垂眼,视线落在祁闳手上。

“六哥?”祁闳提醒。

“我会的。”祁豫抬头冲他安抚一笑。

祁闳放心了,经过陈妃身旁,叩首问安:“母亲,儿子走了。”

陈妃哭得正急,没理他。

祁闳扭头又看了眼祁豫,祁豫一扬手,示意他直接走就是,祁闳叹了口气,兀自去睡了。

外室的殿门被轻轻关上,屋内仍泣声连连,祁豫低头掀书继续看着,恍若未闻。待得半刻钟,陈妃哭累了,抬手抹了抹眼,扭头对那两名宫婢吩咐:“你们也都下去歇着吧。”

宫婢称是,相继提着灯笼款款退去了。

殿内,仅剩母子二人。

一个靠在榻上抹泪,一个伏在案上看书,几支烛静静燃烧着,将她纤瘦孱弱的影子和他笔挺削薄的影子投射在漏风掉漆的窗格上。

火光摇曳,照得屋内昏黄黯淡,唯余不时掀动起的书页声。

陈妃盯着儿子看了会儿,见他没事人似的,便走过来坐到他对面,忍不住询问:“你父皇都说些什么?总不能白叫你去挡刀,他定然要许你点儿什么。”

祁豫翻了页书,头也不抬:“我愿为质则封王,府邸就建在京城,虽不住人,也是个名头。方才在饭间,儿子已经说过了。”

陈妃强行合上他书,皱眉道:“封王算什么赏赐?饭间是饭间,这会儿只有你我在,还是你连我也不相信了?”

祁豫顿了顿,抬起头,望向她泪痕尤在的红眼睛:“母亲近日操劳太多,儿子不想令您再添烦忧。”

陈妃瞪他:“你是不想令我烦忧,还是不想让我给你惹麻烦?”

祁豫也皱起眉:“儿子明日生死未卜,母亲一定要步步逼迫么?”

陈妃心里一软,眼角淌出泪来,连忙捏着手帕拭泪,哭诉道:“我哪里是逼迫你,你姐姐没了,眼下我就剩你这一个亲生的,你得了赏也好,得了罚也好,好歹教我知道了,我在心里好为你盘算一番……你若再有什么闪失,往后这世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祁豫眼神一悲,叹道:“母亲究竟是为谁盘算?西魏是何等龙潭虎穴,魏皇是何人,萧太子是何人,萧二皇子又是何人,你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当初长姐畏惧强权,不愿入魏,是您苦口婆心劝她遵从圣心,好博个“大义”的千古美名,害得她绝望心死,如今这等‘隆恩’又轮到儿子头上,母亲不挂念儿子生死,倒先来问儿子得了什么赏赐,母亲……实在是令人寒心。”

陈妃听这话便恼怒起来,猛地攥紧了手帕,砰砰地捶着桌子,气恨道:“你、你竟说出这等话来!你又哪里懂做母亲的心!想当年我正值青春,宠冠六宫,整个大梁的宫婢嫔妃哪一个是不看我脸色行事?就是皇后,任她一朝国母,私下也要敬我三分!没料我怀了长宁,却是个公主,好容易又有了你,偏偏当时国运不济,前朝那些迂腐酸儒们又非要立正统做太子!

你母亲我出身低微,父亲是个小小的御史,即便后来封了侯爵,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荣辱与否全在圣上一念之间,为了保全你姐弟二人,我数十年来低调行事,受尽了委屈酸楚,没料到头来,女儿任性不孝,儿子竟也视我为恶人!”

这话听了无数遍,祁豫三分无奈七分心酸,只得跪下去磕头:“母亲莫气,是儿子失言。”

陈妃怒道:“我素知你心思重,谨言慎行不错,可旁人也就罢了,如今倒连你亲娘都避讳了!”

祁豫俯首:“儿子不敢。”

陈妃冷哼一声。

见地砖湿寒,少年玄衣单薄,墨羽似的飘零在地上,她顿了顿,到底于心不忍。

便叫他起来,语气软了几分:“你提防我做什么?我不过是盼着心里有个仪仗,你好了,我自然好,你不好,我便为你想办法,我若真是那等贪名图利之人,这十多年来有的是机会去贪、去图,何必苦苦守着这座空荡荡的漪兰殿、守着你姐弟三人当活寡妇呢?”

祁豫没吭声。

他母妃曾经自甘受苦是不假,自入冷宫后,十四年来与世无争,勤俭节朴,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可自从得了那几箱子金财珠宝,受了御前太监们的阿谀奉承,母妃忆起往日风光,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狂喜之下,容光焕发,脾性傲气陡然大增,满眼野心勃勃,再不似从前寡名淡泊。

祁豫捉摸不透她如今还剩几分甘心,只知她大多时候还是位睿智慈母。

于是仅仅踟蹰片刻,祁豫便将老皇说要令太子登基后封他做皇太弟给她讲了。

“这是密旨,”祁豫不放心地站起身,对她再三嘱咐道,“母亲心里知道就好,千万不能声张,否则适得其反,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陈妃听得红光满面,哪管他说什么?忙握住他手,喜道:“听闻今日丞相太尉他们领着一班重臣匆匆进宫,说是在乾明殿议政,可连太子都是散朝后才叫去的,想来只是去领个信儿,我就说呢,这么大阵仗,定然是与你有关!”

祁豫苦笑:“万事皆有变数,父皇降了福,儿子也得有命享才行。”

陈妃展颜一笑,拉着他的手,慈爱地抚着他的额发,嗔怪道:“怎的就没命?你也说了,西魏的萧太子是何等人物?他这哪里是在挑质子,这分明是在挑大梁未来的皇帝!我的儿,你就放心随他们去吧,去到萧太子手下,尽情施展你的才能,等得个三年五载,你若能得他青睐,他定然是要放你回来做皇帝的。”

“母亲……”祁豫挣脱她手,垂下头,“我只想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我从未想要做什么皇太弟,也并不想做大梁的皇帝……母亲,我生于梁,长于梁,我是大梁朝的皇族贵胄,是天子的血脉,你让我怎么能离开这里?怎么能去给他国的太子做奴才?”

陈妃叹息一声,敛起笑容,劝慰道:“男儿志在四方,你怎可只贪恋一隅之地?更何况,我们家国不济,连一国之君都受制于人,生死全都攥在他人的手上,你觉得这样活着就算痛快吗?”

“你总说你要保全自己、保全身边人,可你一无权势,二无功绩,你还这样幼小,你拿什么保全?是你桌案上的一两本书吗?还是你自以为是的那些小聪明?”

“豫儿,在这动荡乱世之中,没有谁会永远安稳,你希望所有人和事都一成不变,除非人都死了才会不变。”

祁豫沉默。

陈妃知道他是听到心里去了,便继续道:“你当明白,眼下世道,唯有执刃者才配与人厮杀,唯有强权者才有资格同人高谈论阔,你若两手空空,做事全凭心情好恶,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祁豫不太情愿地承认:“母亲教训的是。”

陈妃又叹一声,闭了闭眼,疲惫地撑手扶额:“很多事,别怪你父皇,要怪就怪老天爷,什么妖魔鬼怪的人物都生在了魏国,纯善良真的孩子都投胎到了咱们家,你姐姐性子太烈,打小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她……唉,若非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唐家那小子,我再多劝她几句,她也就无牵无挂地嫁了。”

祁豫蹙起眉,不服气道:“即便没有唐亭川,长姐也不会愿意!况且他二人早就定了亲,男有情女有意,已是未婚夫妇!当初还是父皇做主指婚,昭告天下,整个大梁人所共知,而今为向西魏示好,父皇却要悔婚将长姐强嫁他国太子做妾,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妃挥挥手:“行了,这都是唐家的错,他们现在欠咱们一个人情,你看唐恭平时耀武扬威的样子,堂堂右卫军统领少将,到了关键时刻却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不见半个人影,圣上给长宁赐婚怎么了?那小子从始至终,吭都没吭过一声,只管跟在他父亲身后装聋作哑,哪里像个男人的样子?你姐姐枉死,竟看上这等酒囊饭袋,也算她瞎了眼了。”

祁豫待要分辨,见陈妃懒洋洋倚着手臂,半阖着眼,一袭暗赭纹绣蔷薇的素旧宫装,倦倦地靠在案上小半截白烟缭绕的红蜡矮烛旁,眉间泛着疲态,像只将要安息的黯蝶,他便又住了嘴。

他母妃久居深宫,消息闭塞,不知外面早已天翻地覆。

唐氏一门出身江湖,宗法规矩,“重情重义”四字乃安身立命之第一要义,唐亭川乃唐家长子,又岂是等闲窝囊之辈?

皇帝下旨将长宁远嫁伊始,唐亭川得知消息,当即暗夜潜行,马不停蹄地奔赴西魏去刺杀萧太子,没料被手下人走漏了消息,唐老爷子怒不可遏,唯恐他这儿子惹出天大的麻烦,亲自提刀上马,把唐亭川半路截了回来,还将人关在暗室里抽了三百多鞭,血溅了一墙,直至唐亭川彻底昏厥过去了才终于罢手。

祁豫与唐亭川不甚熟识,但自幼便与唐家老二唐濛交好,因此知晓唐亭川眼下还在重伤昏迷中。

不禁在心中惋叹,若某日唐亭川醒来,得知长宁已死,不知又该作何心情。

不过,祁豫想着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也没功夫去顾忌他人。

对陈妃行了个礼,称告退,转身便走。

陈妃眼皮也不掀一下,开口道:“明日见使臣可有对策了?”

祁豫回头:“见招拆招罢了。”

陈妃:“你似乎胸有成竹。”

祁豫:“母亲何出此言?”

陈妃:“不然为何答应带着老十去凑热闹,平白无故叫人看你笑话?”

祁豫皱眉:“我与十弟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同胞,我便如他,他便如我,没有谁看谁的笑话。”

“什么亲如同胞?说白了,谁还没个私心?”陈妃揉着太阳穴,“你啊你,他若也如你这般想,就该主动替你去,虽说圣上将他交给我抚养,我也沾了些他的光,底下人有几个青白眼,看在老十的面子上,到底不敢对我太放肆,可我也足够对得起他,视他如己出,你姐弟三人,我从不偏心,更从没对他减少过半分的疼爱,他虽比你小三岁,但遇上了大事,也该懂——”

“母亲,”祁豫冷声打断道,“少操劳的人有福气,您早些休息。”

陈妃一顿,缓缓抬眼看他。

祁豫眸底流露出几分警示意味:“母亲若是明白人,便知十弟动不得。”

陈妃冷笑一声,别过头,不再说话。

梁室诸皇子中,唯有祁闳出身最低,却又最得宫人敬畏。其生母身份不明,有人传她是江湖女侠,有人又传她只是个普通乡野村妇,争来辩去,十多年了,关于这个未解之谜,谁也没能辩出个结果。

想当年梁皇初登基时,还是个怀揣赤子之心、热衷于革故鼎新的青年皇帝,上至整备军队、改革税制、裁撤冗官,下至体察民情、平息诉讼、昭雪冤狱,新政不过五年,便赢得民间百姓一片爱戴,满朝文武皆颂圣德。

永嘉二十年,南方潦江发大水,淹死人口牲畜无数,地方官员不|作为,民意不得达天听,梁皇知道后,在朝中称病,私下微服巡察,歇脚处就是洪涝重灾区的一座临江小村。

期间智斗恶官、选贤任能、广设粥棚施救百姓自不必说,等到监管疏浚河道时,已有安歇之所的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给官兵们送三餐饭食,其中妇孺居多,梁皇因此偶遇一貌美村女,登时惊为天人,对她一见倾心。

那村女不知梁皇身份,只道他是个小小河道官,为人颇有才干,更知他对村民有恩,亦对他心生亲近,每餐便多送他一碟花生米、一条小鲜鱼,梁皇心中欢喜,便主动与她攀谈,为回馈她好意,也命人打造了些金银首饰赠与她,待日子一长,一来一往,二人郎才女貌,互生情意,择了个良辰吉日,结为夫妻。

这就是梁皇除去皇后之外,唯一拜过堂、正式入过洞房的民间妻子。

事实上,早在梁皇临幸村女之前,便派人摸了一遍那女子底细:

村女无家,无名,身份不详,年龄不详,是个落水失忆的难民,住在潦江畔,平时靠捕鱼为生,身上有些功夫,但她本人对此并无意识,只有遇到危难时才会不自觉施展出来。

据当地村民说,此女初到潦江时,一身破烂绸缎,隐约出身富贵之家,但动手能力极强,彼时寒冬腊月天,她似是从河里爬出来,忍着浑身冰凌,在一夜之间迅速盖了间茅草房,生火取暖,又似是个随遇而安的人物。

自打村女住下后,同村的一个老光棍就盯上了她,整日便污言秽语的骚扰她,村女起初没在意,直至某夜那老光棍偷偷闯入她家,意欲行不轨之事,那村女惊怒之下,陡然出手,扼住了那老光棍咽喉,竟将人活活掐死了。

后来这事传开,曾经垂涎她美色的村汉们都开始绕着她走,生怕哪天不留意惹她恼火,眨眼间自己的小命就送在了她手上。

梁皇对此深感慰藉——

二人做民间夫妻,平日难免有拌嘴,但她再恼怒,居然也从没打过他。

梁皇因此判定,她定然是爱极了他。

后来河道修好,梁皇启程回宫,惴惴不安地对女子表明身份,想要将那女子一起带走,谁料那女子不肯,非说要等一个人,梁皇心中吃味,问她要等谁,女子摇头说不知道,反正她只记得自己要等着一个人。

梁皇又问那人是男是女,女子天真诚实,回答记忆里是个男声。

男声是谁不知道,但男声交代她一定要等他。

梁皇便以为那人是她失忆前的相好,因此大为受伤,恼恨地斥责她:“你为什么不早说!!!”

女子无辜:“你也没问啊。”

梁皇痛心疾首:“我没问你就可以不说了吗?!我们是夫妻!你同别的男人交往,竟也不知会我一声吗!”

女子:“可你不也背着我有其他的女人吗,陛下?”

一声“陛下”,彻底隔开了他与她的身份,梁皇语塞,再说不出痴情的话来,女子亦不满他欺瞒,不肯再同他以夫妻相称,二人自此分道扬镳。

后来,梁皇回宫,整日家国琐事缠身,数月匆匆过去,也就将那女子抛在了脑后。

某一夜里,他在睡梦听到婴儿哭声,不知怎的,心里烦闷,便起身唤宫人侍候更衣,一转头,龙榻枕畔上正躺着个男婴,裹在雪色的棉衣里,哭累了,正撇着小嘴泪眼濛濛地望着他,梁皇心惊不已,愣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起初他不知对方是何等高手,竟能在他大梁皇宫中行走自由,连他的寝殿都无声息闯了进来,还莫名其妙放了个孩子。

接着他检查那孩子,发现襁褓里塞了块金牌,牌上反面雕刻着永嘉二十一年他与她成婚的日子,正面雕刻着男婴的生辰八字,他认得,那是他为她打造的首饰,她又将首饰熔成了金子,也将他的情全都还给了他。

她还留了一封信,只有一行话:

他们说,孩子的名字,父亲取比较好。

梁皇呆呆地望着信,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泪。

他不知他离开时她竟已有身孕,一时对她愧疚万分,便为男婴取名“闳”,寄予大望,加倍疼爱,无论政务多忙,他都要将小儿子带在身边,嘘寒问暖,亲自教诲。

可待祁闳过了四岁,梁皇发觉这孩子越长越像他母亲,愈发难忍旧日情伤,总觉得多年过去,她分明能来看他,却一直不肯再现身,定然是与旁人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去了,便逐渐冷淡了祁闳,将他扔在了后宫,能不见便不见。

宫中人皆知十皇子的母亲是武功高手,且敌在暗我在明,生怕得罪了他被他母亲报复,于是心照不宣,皆对十皇子恭顺异常,连带着对抚养十皇子的陈妃,都比对别的冷宫妃子多了几分忌惮。

按理,儿子的母亲是何身份,儿子的爹应该最清楚不过,可梁皇不仅不知道,曾经还派出不少人马去查,翻天倒地的搜,甚至连通缉令都放出来了,唯一得到的结果是那女子后来离开了村子,从此杳无音讯,再没现身。

祁豫从前总听陈妃感叹,一个人无情,他不是天生无情,是他的情都在别的地方用尽了,最后才变得无情。

无情的人都是可怜人,无情的人才最无奈。

祁豫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无情的人该最可恨才是,陈妃苦笑,说她希望他永远不会明白才好。

祁豫是真不明白。

他父皇对那神秘女子由爱生恨,恨意绵绵不绝,带着几丝痛意,可怜又可悲,教人不忍责怪他的无情,可他并非是与那女子有多深厚的情意,纯粹是因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若那女子和自己母妃一样被父皇当做金丝雀般豢养在宫中,只需三年五载,父皇定然就又倦了。

近几年时局动荡,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有时记起陈年旧事,总喜欢和身边近侍们谈起他曾经美好幸福的永嘉二十一年,每每回忆到兴头上,便会突然赏赐给十弟好些金银绸缎、珍稀贡品,又反复嘱咐宫人们无论何时都要尊敬十皇子,不许任何人欺辱他、轻贱他。

祁闳受宠若惊,几次三番跑去圣德殿谢恩,皇帝又借病说不太想见,令宫人将祁闳劝退了。

被拒绝多了,祁闳心灰意冷,父皇的赏赐他照收,但从此不敢再奢望什么了。

对此,祁豫心中倒有七分明白。

皇后素来忌惮老十,总觉得皇帝对老十的生母旧情未泯,加之老十聪慧过人,又极擅骑射,再大些,即便不是个帅才,也必然是个将才,她生怕愈老愈糊涂的皇帝弥留之际一个冲动就下旨命祁闳取代了太子,仅是近两年,祁闳在饭食、香薰上中毒多达六次;夜间行路,险些被人推下井五次;更经常性无缘无故被皇后召到凤仪殿挨训斥,罚抄书背诵,因此牵连陈妃,连长宁也不入皇后眼——

送长宁远嫁西魏和亲便是皇后给老皇吹的枕边风,其心何意,昭然若揭。

祁豫自此命人不许在漪兰殿中焚香,不许祁闳贪嘴外食任何嫔妃宫人送的汤羹餐点,令祁闳称病不方便给皇后问安……日夜警惕,与他这粗心大意的十弟形影不离,时刻提点对方避免犯错,皇后急遽的攻势才终于稍稍停歇了。

但,任是老皇有意保护,也不至于一面都不给十弟见。

祁豫毕竟年少,思来想去,始终难猜他父皇究竟对祁闳什么心思。

他唯一知道的是,太子、他、十弟,三人之中,父皇既不会舍掉那位断袖成癖的储君,也绝不会将十弟送去异国他乡为奴为质。

大梁诸皇子中,有用武之地、又能令父皇狠心抛却的儿子……

分明是他。

也只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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