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衡用脚踢走匕首。
打横抱起常芜,缓慢朝着将帅府而去。
将帅府门口,江琼的尸首已经不在。抱着常芜,转了一圈看过去,东边停得十多具尸体中,也没有江琼。一直走到内院,那一路上满是血腥之气,每隔几步便有一滩血迹。直走到常芜房间,把常芜放在床上,拉过边上的被子才说道:“芜儿,哥还有事做,一会再来陪你。”
闻着血腥味,瞧见江琼的尸首已经停放在了她原本的房间。拿过一旁帕子给江琼擦拭着脸。而后走出将帅府,在门口找到那华丽的匕首刀鞘。不远处就见散落的药箱,拿起朝着大帐而去。大帐门口,再行捡回匕首,插在刀鞘中,再插自己腰间。拿过一张空白纸,按着南怀斌的受伤左手,便按了上去。其后又在药箱中拿出药粉,敷衍的给南怀斌上药。
南怀斌青筋直跳,嘴中哀嚎。
常衡却是说:“我们军中,只一位军医,叫你的人。杀了。”
南怀斌疼的一直咬着牙,终是咬的牙齿松动。昏了过去。
后上城楼,同刘为一起坚守。现下城中空虚,他要在这守着。娘把妹妹交给他,妹妹还在城中呢。
这一战已经不在于他如何守,而在于那边能否,夺。
若成功,便安顺。若失败,这边必失守。
到时候整个南境边境之地,皆被倾覆。所有人皆是难辞其咎。再无生还。这是一场,必定只能赢的仗。
唯有赢,才能活。
击云城那一战惨烈至极。凭借之前谋划,夺了击云城。虽是知道部署,却也是意气用事,并没有缜密排兵。谋划不够,出击虽是迅速也占了出其不意,但是也损失惨重。
正好赶上晋王大军。原本要来增援南怀斌。却是同常文华打了个照面。
常文华丝毫不顾自身生死,奋勇杀敌。直冲进敌人队伍中,左劈右砍。纵使满身是伤,却也是一下打乱了对方队伍,一下南国士气大乱。
南国惨败,溃不成军。晋王只得带人先行撤出。
随后常文华便放出风声,之前闯入腹地之人,二十六人全部生擒。
晋王得知南怀斌还活着。便改了思量。派了一个人孤身谈判,私下同常文华商量,放了二十六人归国。也是期望这边还未知南怀斌身份。
可常文华多么精明。这谈判人员一出现,便知道这二十六人中必有高位者。或是其中有晋王要保之人。否则小卒何以让晋王甘愿谈判?却不大军压城?加之之前常芜于大帐说的,还有私下跪在他面前再次学个详细。
“皇子的命,比城池还重要?若没有诚意,便不用谈了。地府再见吧。我们驻守边境,从不畏惧死亡。夺城而死,也算英雄一场。自古,便是武死战,文死谏。从前我常文华立死谏夺回击云城,未果,成活。饶了这二十年。这般武死战也算了结。”
谈判之人,早已受了晋王之命,也知二皇子深陷敌国。并未离开,反而代表南国。同常文华,签订归还击云城。“只要常建军守信诺言,归还我国之人。我们在此歃血盟誓,哪怕日后一统天下,也绝不从这攻入。”
“一统天下,口气真是不小。”常文华嗤笑着,却是应承了。
击云城夺下了!
夺城却无守城人,是为大忌。云击城城墙上,只挂着蓝色黄字的一个大大的“常”字。在风中吹得咕咕作响。
常文华也未让任何人守着击云城。
南国若是守信,便不会此刻反悔。若是无信,多少人守城也是无用。也正因为常文华手上的人质,反而退避甚远。
*
南怀斌送到击云城。带着他来夺的那已无用的锦布。他左手贯穿之伤极其严重。也一直昏迷不醒,可仍是留有一条性命。除了他还有二十四个人生还,一人死亡。可南国只要南怀斌还活着便成。
退至远处。晋王带着大军在那等着。从昏迷的南怀斌手中,拿回满是血的锦布。晋王表情淡然,一一扫过办事失利的二十四人。
那二十四人,低着头,接过旁人递来的利剑,自杀殉国了。
晋王把锦布递给另一人,那人收在怀中。晋王道:“已经无用了。击云城已经失守,这的布局图早已空纸一张。可拿回,便是从不从丢失,从不曾犯错。”
那人大喊:“二皇子英勇守护击云城。重伤受创,现带回京中疗伤。这二十五人奋勇抵抗,同其他身死将士皆是为国奋战。厚葬,发放抚恤金,厚待亲属。”
*
那一战回来时,几乎所有认识常芜的人,都不在了。司马都尉也不在了,作为“异心”之人,常文华在回来路上,解决了他。从此军中,再没有另一个舌头。至少眼下军中,没有了。
常文华奏报上写:
晋王大军压境,不得已开战。后且战且追,一举夺下击云城。
附上战死人员名单:
司马深蔚都尉、刘葵路将军、陈六都副将......英勇杀敌,而亡。
一切落定,常文华亲手在将帅府后头,找了一块风景稍好之地,一捧土、一捧土的挖了一个大坑。抱着江琼,葬在那里。常文华并不让任何人插手。独自弄得满手伤痕血迹。
常衡、常芜跪在边上,白衣素裹,头绑白带。常芜头发都未像往常一般束起,只是用白色丝带半扎起,绑了个小髻,披散大半的发跪在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眼呆滞。手指上已缠了布,简单包扎。
他们身后只有身受重伤,险死还生的兵士们。一个个缠着绷带,血迹透出。唯一不大狼狈的,便是常衡和刘为。刘为还在城墙之上独自守着。若有情况,便会打鼓示警。
原本常氏在平川有族墓。可常文华并未找人送陵。因为待他百年之后,他也想葬在这里。同江琼在一处。
用满是血的手指,写了一个血色墓碑:爱妻江琼之墓。
小字在侧:夫常文华立墓。建元三十七年。卒于夺城之役。
边上还有一块木板,写着常文华夫妇之墓。侧放在墓穴之上。
待他下葬,便立在这,相替。
风吹拂起,此刻并没有风沙。而是浓重的血迹之味飘散在空中。几日了都未飘散。仿佛那些原本的风沙,都被血迹盖住,一时之间再也无法飞旋于空。
随后他们身后的兵卒动了。在边上又挖出一个大坑。
常文华拿起边上的一块空白木板,再次写上:常二子常芜之墓。
小字在侧:父常文华立墓。建元三十七年。卒于夺城之役。
常衡瞧见,皱着眉头,一脸凝重。不知意欲何为。
常芜却十分淡定,站起身准备便那么在这坑中,陪着母亲,也是一个出路。刚站起身,却被跟着起身的常衡一把抱住。
常文华未动。
一个满身是伤的兵卒过来,一把夺下在常衡腰间的匕首拔开,反手拿着。
常衡艰难吞咽一下,口中轻轻说了句:“不。”轻微摇了摇头,一脸的痛苦,急忙死死抱着怀中的常芜,泪水一下充满眼眶。不知父亲是否真那般狠心,曾在回城前下过什么命令?
那兵卒却是缓缓抬起了拿着匕首的手。
常衡抱着常芜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常芜却是未想退。此刻被常衡抱在怀中强退一步,重心不稳,便把重量统统压在常衡身上。常衡显然失重,抱着常芜一道栽坐地上。
四面八方的兵卒都聚拢了过来。“不。不。不可以。”紧紧搂着常芜的手,并未松懈。
那人并未拿着匕首伤及常芜。而是反手朝着自己左手手心划去。
手心顺着那匕首划过的地方,流下血迹。
常衡发愣,手中略略松了些力道。
常芜也转过头瞧着。
陆续围过来的兵士,一个个接过那匕首,都是如此,朝着自己的手心划了一刀。直到最后一人......把那匕首收回刀鞘。奋力扔在那刚挖好的坑中。
之后人群分散开,重新并为几列,一齐单膝跪地。左手展开举在鬓边齐平的位置。
“我等在此,以血盟誓。绝不透露只言片语。从此世上再无常家二公子。有违此誓言,天诛地灭,人神共愤。全族而亡。”
常芜在常衡怀中,身子颤了两颤。流下两滴清泪,一下背过气去,晕在常衡怀中。
常文华并未言语,只一捧土一捧土的往江琼的坟头堆放着。也不需他言语,兵将们都是自发行事。
他们在公,多年受常文华照顾。更有甚者一家子全参军于此。常文华虽严厉,对待手下之人甚好,同甘共苦,倾囊相授。那些俸禄自家留用的甚少。一些冲入军饷,养着那些因为战争而亡的孤儿。一些会定期寄给因战亡失去丈夫、父亲的孤儿寡母。
常夫人江琼,作为军医无微不至,任劳任怨不求回报。甚至一应事务都会照顾得到。很少有在这跟着吃苦的女人。年岁长还记得,年岁小的也听长辈提过那年的凶险。
当年军医怀子时,交战甚多,颇多劳累,甚也不顾大雨,临盆将近,救治多人。累到脱节,后突而难产生子,命悬一线。
在私。常芜虽为女子,时常同常夫人采药、采果。文能吟诗、弹琴在无聊的固守岁月助兴。武能同他们比试、纵马射箭。往往那般努力会叫兵将燃起动力。所以这么些年,从没人点破。
常芜夜夜梦回,皆现爹的见死不救,娘的舍身挡刀。自己纵虎归山,最后将士们厮杀血战,死伤惨重。
“刘兄长。”常衡在城墙之上与刘为欲言又止。
刘为回头瞧着常衡:“常弟何时这般扭捏了?”
常衡惨淡一笑,却是仍未说话。良久之后才又说:“听闻您方去拜祭了我娘......对不起,刘兄。我都未去,拜一下刘伯伯。”
“那有什么。军医婶婶待我向来不薄,还有......二少爷。不过一点心意罢了”刘为着意看了看常衡,以及城墙上新来的兵卒。“再则,我爹,也算如愿了。二十年前的事我听爹说过很多次了。当年丢了击云城,多年夙愿达成,也算得所。”
一声马嚎之声冲冠天地,引得人人侧目而瞧。
“坏了。”常衡惊呼一声,急忙顺着城墙急奔而下。
房中常芜也被“追风”的叫声惊醒。仔细一听,真是追风在嚎叫。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到了府后母亲葬身之地。
散着的发被风吹拂起。
追风已然倒下,而她的父亲,正打算埋了还在挣扎的追风。
那坑中还有一个小兵的尸首。面容已经被战火烧焦,辨认不得。这是早先便收留的孤儿。同常芜差不多大小。死在城破那夜的校场,今日便顶了常芜的身份。
常芜跑到那,跪在追风边上。用手捂着追风的伤口。大喊着:“为什么?为什么?”
“常芜已经死了,他的战马,也该一同去的。”常文华在旁,冰冷的说。看都没看常芜一眼,只是盯着早就挖好的大坑。
常芜摇着头,用手捂住马的伤口,想按住涌出的血。“不,不。您明知道,我花费了多久的时间,才驯服的追风,为什么?”常芜的声音已经变得嘶耗。
常文华才转而看着常芜,居高的姿态。
“因为它和你亲近,今后你只是常苒。这曾经会的一切都不能显露。以后绣花,写字把你手上痕迹盖掉。如今这已经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了。明日大军将至,这一切都需抹平。如果被揭发,就是欺君。到时候常家满门都是一死。你能活下来,都是因为琼儿。要不是......”突然语气冰冷,咬牙凝眸道,“我宁可不在的人是你,也不想你娘身死。要是你现在死,能换回她。我会毫不犹豫。”
说完拿着手中的利剑,那方才刺杀了追风的利剑,剑指常芜眼前。
常芜呆呆的在那,仿佛世界都静止了。只有手上一股的热,说明这一切不是假的。
常衡从远跑至,正好听到此话,直冲过来,跪在常芜边上。“爹!”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捡起飞沙走石。放下从未离手的佩剑在地。紧紧抱住常芜在怀,一手按在常芜头上,顺带牢牢捂住常芜耳朵。紧紧按在了怀里。“爹,您说什么呢......”一低头看到了血泊中的追风,抱着常芜的手更紧了。
而常芜的手,还死死按着追风的伤处。
追风已经不再哀嚎,不再挣扎。
依旧是被常芜那般按着,没了生机。
同那夜的江琼一般。
常文华看着常衡怀中的常芜,眼神淡漠。
常芜心如死灰,挣脱了常衡的怀抱,赤着脚就跑远了。一直跑出将帅府外很远,一直朝空旷之地而去,到了很远很远处的一口井边。
踩上井的沿口。
石头的井沿冰凉刺骨,感受着风的侵袭。
仿佛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头一次觉得边境的风如此的冷,寒风直刮得人遍历鳞伤,刺骨的寒。
都是自己,都怪自己。爹说的对,都是因为自己。纵人、无用、凭白的招惹旁人,才会引火烧身,连累了娘亲。活着有什么用呢?
常衡急忙追了过去,连佩剑都没拿。
看到常芜赤着脚站在石头井沿上。风吹过,吹起她凌乱的长发。
不敢喊她,生怕常芜在自己眼前跳下去。小心的到常芜边上,用力一把拉回常芜,抱在怀里,后怕的蹲坐在地。“别这样,爹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常芜泪流满面的摇着头。泪却被这风吹走了大半,吹干在了脸上。“爹不要我了,看着剑刺来,爹都没想救我。爹都不救我,爹不要我了。还活着做什么......”
“娘救了。可娘救了,不是嘛。”常衡急忙说。
常芜崩溃的哭着,叫喊着。
“哥在。要是哥在,哥也会救得。就算哥身后有剑刺来,你也会救我的,替我挡着的不是吗?我们骨肉相连。”常衡紧紧抱着常芜也大声说着,想通过话语,安抚怀中崩溃的常芜。
“啊......”常芜痛彻心扉的喊着,叫着。
“哥还在呢,我们一母同胞,你不会狠心丢下我的,对不对?不看爹的面子上,我们忘了他,忘了爹。我们也不要爹了。还有我呢。芜儿......你还有我呢。哥要你,哥在呢,哥以后照顾你。哥以后只要我们芜儿,好不好......芜儿......芜儿......好芜儿。”
边境的风直吹,吹到常芜的骨子里,彻骨的寒。
靠在常衡怀中,感受着常衡带来的一丝丝温度,听着常衡的话,才逐渐平静。却觉得这个风极大,生怕把常衡吹走,带离了自己身边。那种不安感,前所未有的袭来。不禁反手也紧紧抱着常衡。
常衡背着常芜回府,扶坐床上。低头一见常芜原一直赤着脚,用手抓起常芜的脚踝,看到常芜的脚沾的都是土和沙石,甚至都被划破了几处。回身找药膏,无果,便欲回自己房中寻。
常芜看到常衡要走,急急跳下床,赤着脚从后面又抱着常衡说:“别走,别丢下我,求你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