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天。
叶清远接到叶柠月的电话,向来开朗懂事的女儿一反常态,在他工作时间找他。
叶清远就叫了一声“月月”,叶柠月眼泪就绷不住,放声哭起来,言语中满是委屈:“爸爸,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有话好好说,是你妈妈还是江家没照顾好你吗?”
可不管他再怎么问,她也只道“我就是想你”,叶清远怎么能放心得下?
他只得打电话给李文苑,得来一句她自己犯了错不好好反思,倒给你告状诉委屈?
她就是有人娇惯才变成这样的。
李文苑那时候也是这么对叶柠月说:“平时就是太惯着你了。”
十几岁的叶柠月并不明白,江家到底有谁惯着她?
她怎么解释,李文苑都不相信,知道:“沅沅她才六岁,她会骗我吗?”
好义正言辞的一句话。
叶柠月看着在一旁低头吓得不敢说话的江沅,忽然把她拉过来说:“给奶奶的东西到底是谁弄坏的,你说啊?!”
李文苑对于江奶奶向来都是不敢轻待,生怕惹她不高兴,叶柠月也是能不在她面前晃悠,就不在她面前晃悠。
江沅那时候六岁,平时被宠惯了,惹了祸也只是被教训几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还没见过妈妈和姐姐发过这么大的火,被吓得更厉害,直接放声哭起来。
在江家工作多年的吴姨赶紧抱住江沅道:“大小姐,你承认错误又没什么?干嘛怪到小姐身上?”
这句话莫名成了她的导火索。
在江家,江沅永远是第一位的,她永远要让着妹妹。
“谁是你们大小姐啊?谁稀罕这个大小姐啊?”
叶柠月朝她大声吼道,在李文苑呵止住嘴以后,直接朝外跑。
他们明面上尊称她一声大小姐,却在暗地里骂她“拖油瓶”“野种”,她不是不知道。
这个江家有几个人当她是真正的江家女儿?
叶清远在和李文苑离婚以后,并没有争取她的抚养权,而是继续在各地领队做地质研究,一年根本回不来几次。
他只有每次放长假才能有空和叶柠月聚一聚,而这也是叶柠月最放松的时候。
因为她爸爸会在这个时候,把他所有的爱捧到她面前。
即使是他最先放弃了她。
这是叶清远唯一一次放下工作赶回来,他陪她放松,把宝贵短暂的时间都花在她身上,而后问道:“想不想跟爸爸出去看看?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看看他热爱、并为之抛下一切的东西。
她当然想。
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天,也是在盘旋的山路上。
意外来临的时候,叶清远率先抱住了她。
而他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哭,要听妈妈的话。”
她的爸爸选择了理想,最终却死在了爱她的路上。
记忆里的雨声渐渐模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程复暄从没有见过她哭得这么凶的时候,他匆忙打开副驾驶车门,进去却见叶柠月朝他伸手,像是寻求拥抱的姿势。
他身体僵硬一瞬,随即立马伸手环抱住她,动作轻柔。
“怎么哭了?”程复暄不明所以,心下担心,手顿了顿,还是选择抚摸着她的头,修长手指柔顺滑过她的头发。
笨拙又疼惜。
开玩笑的时候说要她哭,真哭了自己又心疼得很。
她不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程复暄拿她毫无办法,只能认命由着她抱。
他时不时低声哄她,最后再温柔接一句:“不哭了好不好?”
像哄小孩儿一样。
但她显然没听见,哭泣的样子又惹人怜爱。
他在心里叹口气,抱她更紧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渐渐小起来,她最后彻底安静下来,整个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程复暄不明所以,又轻轻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下颔放在她头顶,宽大身躯将她完全环绕。
如珠似宝。
外面广阔天地,瓢泼大雨。
而方寸之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忽然间,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你能……先放开吗?”
怪尴尬的。
怀里的人还带着浓重鼻音,头埋在他胸前小声道。
叶柠月说是这么说,手却不自觉抓紧了他衣摆。
从小一起长大的,还没离他这么近过。
叶柠月脸颊燥热,现在只想像鸵鸟一样,把整个头埋进地里。
还好刚哭过,他应该看不出来。
程复暄似是反应过来,身子又是一僵,慢慢松开手。
“我抱得太紧了?”
他也感觉得氛围奇怪,却还是不放心地打量着她,又这么问了一句。
叶柠月也不知道他怎么问出来的,又吸了吸鼻子,朝他摆手。
“没有,你先别说话,让我冷静冷静。”
好,程复暄明白,在她说出这句话后,那个理智的叶柠月慢慢回来了。
他也当真没再多问,只是抽了张纸递给她,而后又抽了张纸擦拭自己衣服上的痕迹。
一句话不说,没嘲讽她。
温柔得不正常。
叶柠月看了眼他衣服上的痕迹,水印子都在上面了。
按程复暄这重度洁癖来看,叶柠月估计他得嫌弃死。
“我赔你件新的。”她出声道,嗓音还闷闷的。
“我谢谢你。”程复暄看了眼她红肿的双眼,没好气道。
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能在车里哭起来?
“不客气。”
她顺嘴道,恢复了那一股高傲范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硬撑。
叶柠月抽了张纸擦鼻涕,在他面前,毫不在意自己形象。
“现在下去?这雨太大了,我怕出事。”
程复暄的衣服是擦不干净了,他干脆放弃,转而问道。
“好。”
在她话音落地下一秒,程复暄忽然想起,在她上高三时,他刚上大学,出国游玩。
那个时候,她出过一场车祸,紧赶慢赶,也只能看见一场葬礼。
她的父亲……
程复暄忽然有些后悔,在机场遇见时,就不应该逗弄她,把她一个人扔下。
“你还能开车吗?”程复暄捏紧手中的纸,隐下关心,又看她一眼。
“不能,你来吧。”叶柠月没再逞强,干脆从驾驶位上起来,给他腾好位子,爬到了后座去。
动作还挺麻溜。
程复暄:“……”
程复暄看了眼外边的雨,的确不能再耽搁。
他车技不错,开车又快又稳。
不知怎地,他突然回忆起她上大二的那个暑假,她驾照到手第一天,兴致冲冲地说要开车载他兜风。
那年程复暄上完大三,听从父亲安排进瑞扬实习,他在实习时的工作并不顺畅,她却一如既往地活力十足。
他不是很想去,但被她生拉硬拽。
还能怎么办?
他无奈,只得上了贼车。
叶柠月第一次自己开车,他并不十分相信她的技术,戏谑着质疑,她马马虎虎举着手作出保证,绝对让他感受到最优质的服务体验。
直到看见从自己车旁超过的电动三轮车,他才终于把心放肚子里,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出声取笑。
彼时两个人风华正茂,年轻得很,没有被世间杂事打磨,嬉笑怒骂都无顾忌。
那时候的叶柠月还是张牙舞爪的一个小姑娘,闻声涨红了脸,嘴巴里不断为自己反驳:“要不是为了安全,要不是你一直在旁边唠叨,我能开这么慢吗?你快点闭嘴,不然我弄死你。”
除了威胁,什么也没有。
弄死他?
他会怕?
程复暄当然不会如她所愿乖乖闭嘴,冷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听我的话,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说你教练老骂你了,科目二五次,科目三五次,是我我也骂。”
叶柠月到最后也说不过他,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她还没这么挫败过。
她没办法,心里骂了他八百遍,面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憋着气,老老实实扮起乌龟。
可程复暄没乐多久,叶柠月因为开得太慢被交警警告,她装乖说没钱,他又不得不替她交了五十块罚款。
程复暄看了车内后视镜,后面的人还在发呆,他有心哄她转移注意力,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五十块钱?”
这么糟糕的记忆,叶柠月当然不会忘记。
她露出质疑眼神望向前面的人:“不是吧?瑞扬破产了?你连五十块都没有了?”
**年前的账还要拿出来重算?
真要算,他们两个从小到大多少烂账,理都理不清。
程复暄对她无话可说,两个人总是有办法互相把对方的话噎在嘴里。
他安慰不了一点。
但他不知道,叶柠月自己能自愈。
多少年了?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此时此刻,她正给周老打电话告知情况。
“没关系小姑娘,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天,就是这样的路,你这几天抽空来都行,我老头子都在。”
周老明显不感到意外,看来是早把自己家乡的天气摸得清清楚楚。
叶柠月再次表达歉意和感谢,随后又打电话给小白交代情况。
程复暄看她忙忙碌碌,放下心来,知趣不再做声。
两个人成功到达山脚下,老伯依旧在那里悠闲摇着蒲扇,嘴里咿咿呀呀唱着陌生小调。
旁边来了只小黄狗,张开嘴吐着舌头,摇着小尾巴,乖巧蹲坐在老伯竹椅下。
李助理还在那里等,看见两人后立马迎上来。
“程总,叶小姐,我刚刚问过了,这边山路估计还要24小时才能疏通,我已经找好了住的地方。”
“就是,旅馆环境可能不是很好。”
但也是这小镇上最好的一家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叶柠月手机也响起来,是小白打过来的电话。
“姐,去你那边的路堵住了,我现在过不去。”
叶柠月没避着旁边的人,程复暄也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是要在这边呆到明早了。
程复暄这时候善解人意,朝她侧头示意她跟上:“走吧,加间房,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