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换一日 第9章 缥缈峰上佳人笑（九）

四大恶人行踪不定，西夏又是李秋水的地盘，梦夏不愿踏足。大理事毕，接到李府来信，母亲病了，病的很重，当即，梦夏将桐笙留在摆夷山寨，昼夜兼程赶往京城。

当年入宫参选的小女孩竟然真的在宫中立住了脚，生下宝安公主，如今也是太妃了。这些年，李家的官越做越大，与宫中太妃难说没有关系，李家尝到了甜头，如今闹着要送最小一辈儿的嫡长女参选王妃，李母便病了。

李母从来不是野心大的，丈夫致仕，儿子、孙子的官越来越大，她跟着悬心，孙女入宫她就不愿意，丈夫说她是妇人之仁，她却晓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如今圣上三个成年皇子，为了圣上的龙椅，背后的刀光剑影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她虽是女子，亦是饱读诗书，从《史记》读到《新唐书》，历来皇家无父子，九五之尊的宝座下埋着的除了皇子王孙的骨，还有那些陷入皇权斗争的人们的血。

她太了解李家的男人，知道自己劝不动，那就不劝，她要用自己的命为儿孙换太平。

打定主意，便不再进汤食，年迈的身体本就不甚康健，糟蹋几日便有了油尽灯枯之像，李家人着了慌，忙派人找梦夏，却不知梦夏原本就派了人在李家，李家的事从来瞒不住她，因此，李家派的人还没出京，梦夏就进了李府。

对这个女儿，李家上下感情颇为复杂。

与李母全心的爱与包容相比，李父对这个女儿的感情不算深，但知道这个女儿的本事，对她还算看重。哥哥们对她更是多了几分算计，小一辈的跟她更是疏远，有些甚至没见过她，只是知道家里有个不曾出嫁的姑奶奶，是江湖人。

一进府中，直扑李母卧房，亲眼见到枯槁般的李母，顿时泪如雨下，跪在床榻边，双手握住李母的双手，放声哭喊：“阿娘，阿娘！”

试着将内力沿着经脉输入李母体内，希望能换取生机，早已知道内情的梦夏，哪能不知李母根本没有求生意志，她是自己放弃了生。

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砸在李母手背上，喉头滚过酸涩：“阿娘，你睁开眼看看，沧海回来了，不孝女沧海回来了！阿娘！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阿娘！”

李父知晓女儿的本事，急急问道：“沧海可有法子救你阿娘？”

李父虽是官迷，对举案齐眉一辈子的老妻亦是放在心头，平日里不觉得，妻子这一病，倒是好似心被生生挖去一块，活活把人疼死。这个时候，功名利禄，家族前途，统统退了一射之地。

梦夏此时已经发不出声来，心里对老父亲，对李家上下满是迁怒、埋怨，见到李父驼下的脊背，深陷的眼窝，再怨不下去。

人有七情六欲，谁都不能免俗。

李母走后三天，李父睡下后再没能起来。

丧礼过后，李家上下要守孝，原本打算送上选妃的女孩儿也因守孝免了资格，李家众人什么想法，梦夏不在乎，只是李家是李父李母放不下的心事，梦夏决定为李家保全后人。

大哥是族长，梦夏与他商量，带一支于科举上艰难的子孙回岛。

身为一族大家长，李大哥深知权力斗争路上的凶险，然而富贵险中求，他放不下位极人臣的诱惑，放不下让李氏一族变成真正书香世家的荣耀梦想。

“也好，承明，承业虽在科举上不大用功却心地纯善，疏朗开阔，都是好孩子，去年刚成家，还没孩子呢，你就带着他们走吧。”

承业还好，承明是大哥的嫡孙，梦夏看向他，无声询问。

“承明不是嫡长孙，不碍什么。承明不爱四书五经，却喜欢百家杂学，尤其是墨家的机关术，日日不务正业，好在没什么坏毛病，你带着也省心。承业是你二哥家的庶孙，尚算忠厚，日后给承明帮把手。”

“好。这两人我带走，日后便算旁支了。”梦夏道，其实就是她不带走这两人，几十年后也是旁支，承业是庶出，都不能独立算作一房，思忖片刻又道，“对蔓娘，大哥可有什么章程？”

蔓娘是李家倾心培养，为选王妃做准备的嫡长女，今年已经十五了，六年孝期，哪里还有好人家的儿郎等着呢？

李大哥叹道：“蔓娘，耽误了。”

“让她跟我走吧，江湖之大，总有蔓娘栖身之所，有我在，日后总能为她寻上良人。”对这个侄孙女，梦夏总是多几分怜惜，父母家族给了她嫡长女的荣耀，也给了她承载一族兴衰荣辱的重担。

“蔓娘是京城贵女，适应不了江湖。”

梦夏笑道：“我也曾经是大家闺秀，如今做了岛主，不也自在快活？蔓娘有韧劲儿又聪慧，连世上最须心机智谋的地方都能去得，何况一江湖尔？”

因为带着蔓娘，梦夏选择乘船南下。

梦夏问：“怕吗？”

十五岁的小姑娘，眼中有告别亲人的惶恐，有对未来生活的紧张，也有对姑祖母的信任：“不怕，终于有机会跟哥哥们一样游览大江南北，有这样的机会可不容易，蔓娘很是珍视。”

大宋的文人可不是后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大宋的文人虽然已经不再随身佩剑，世家贵公子大多还是文武双全的。游学天下也是文人们最爱干的事儿，大宋的书院也有不少藏身山间，学子们登高求学也是一件雅事。

作为嫡长女，蔓娘接受的贵女教育可不仅仅是执掌中馈那么简单，精心培养下的名门闺秀，行事进退有据，遇事镇定自若，不会自怨自艾，反而大度豁达。

这样的女子，遇上如何逆境，都能从容度过。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是个有宝钗品格的女儿。

“你的身骨已然长成，学不了功夫，但你天资聪颖，是学医的好苗子，若你喜欢，可以跟我学些医术。若是不喜，也没关系，等孝期过后，我自会与你父母商量你的婚事。到时候，是嫁入官宦之家做主母，还是嫁入江湖人家做夫人，都是你的机缘。”

梦夏与蔓娘对坐，矮几上摆着汝窑梅瓶和些花草，梦夏拿着剪子修枝剪花往瓶里插。

蔓娘闻声，低头思索，女儿家提起婚事，总是有些羞答答，对面的姑祖母是江湖人，不拘小节，不重礼教，连日相处下来，观察这位姑祖母行事带着大家气质，根本没有武人的粗鄙，举止如行云流水，卓尔不凡。这样的姑祖母让她羡慕。

“一切依姑祖母之意。”

梦夏道：“总要自己喜欢才好。婚事，你多半做不得主，跟在我身边这几年想怎么过，你可以做主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即可。”

蔓娘看向梦夏，一双明亮双眸满载星辉，认真道：“姑祖母，我是真的愿意学。至于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是为我好的。”想了想又说，“天下男儿虽多，我又见过几个，况且知人知面不知心，纵然偶然遇上一个，又如何知晓他的为人？父母长辈，总会为我详加打听，如意了才会为我订下，这样费心为我考虑，我又怎么会怨呢？”

梦夏笑道：“难为你如此通透，日后哪家娶了你，真真是福气。”

沿着运河，行至无锡城，弃船登岸，偏巧遇上了玄苦大师和少年乔峰。

小小少年哪里见过贵女闺秀，一时间手脚不知如何摆，面红耳赤，倒让蔓娘好笑。

正是年轻气盛好面子的年纪，见蔓娘捂着嘴巴笑，以为是嘲笑自己，故作镇静道：“你笑什么？”

蔓娘摆手道：“小壮士，我可没笑你。”

少年乔峰不干了，这小姑娘说谎，明明笑自己还不承认：“你明明就是笑了，笑我。”

蔓娘眯着眼睛笑道：“我与壮士素不相识，我笑壮士什么啊？”

“哼，谁知道你笑什么，总归不是好意。”

两人的官司，没人断，梦夏听闻叶二娘伏诛，心中痛快，对少林的和尚怎么看怎么顺眼，不愧是明门正派，行事公正，为武林除害。

玄苦大师宣了声佛号，道：“因为此事，我少林与一品堂交恶，四大恶人更是在外截杀我少林弟子，希望施主在外遇上少林弟子有难，帮上一把。”

梦夏点头应允：“责无旁贷。”

那厢少年少女总算分出了胜负，秉持“好男不跟女斗”原则的乔峰面对蔓娘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得哑口。

看到乔峰小少年，梦夏指着他笑道：“我看到这个孩子便心生欢喜，若他不是贵寺高徒，我定是要抢来做徒弟的。这个就送给你吧，也是你我的缘法。”

梦夏送个乔峰的是一本掌法，不属于逍遥派的独门秘籍，而是当年逍遥子收集来的，久不见该门派传人在江湖中现身，怕是早已消失。拿出别人家的秘籍送人，也没什么心理压力，江湖从来不是个说理的地方，相较土生土长的北宋江湖人士，她已经很有操守了。

乔峰看向师父，不知道该不该接，玄苦倒不迂腐，连忙点自家的傻徒弟：“还不谢谢李姑娘。”

乔峰忙行礼道谢，蔓娘看不上他这样的做派，也知道他是欠了自家大人情了，既然人情已经施出去了，就干脆再大度点，表现的好看些，只是到底还是孩子，面上功夫不到家，带出两分想法。

看到一旁略不服气的蔓娘，灵机一动道：“蔓娘是我后辈，没什么功夫，日后若是行走江湖，还望你多加照顾。”

梦夏给的是心甘情愿，她敬佩乔峰的人品，自家徒弟将逍遥派的功夫学透就不错了，何必让明珠蒙尘，敝帚自珍呢！

“谁要他照顾？”蔓娘咽下嘴里的话，面前的少年是姑祖母看中的人，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拆台，这与她日常所受教导不符。

乔峰忙道：“前辈赠书与我，跟我有半师之谊，师父的后辈便是我师妹，只要不违背道义，但又所遣，莫不从命！”

玄苦大师礼尚往来，送了枚木牌给蔓娘，告诉她日后若有需要援手的时候，凭此信物直接上少林即可。

无锡城与北地风俗不同，梦夏带着蔓娘在无锡、姑苏两地转了旬日，千里迢迢直奔大理。

大理与中原差异更大，中原女子自唐以后，束缚颇多，宋代贵女可没有打马游街的了，大理的风气尚算开放，贵女甚少养在深闺，结伴出行者多。蔓娘一路看的眼花缭乱，心思也没在京时那般郁结。

换上大理衣裳，妥妥变身白族少女，那些规矩、枷锁好似也跟着换掉的衣裳一样，被收起来了，释放了天性的小蔓娘像只快活的鸟儿，自在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