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同知和悬抚使,一文官一武官,两人素日并无来往,也无交恶,但文武相轻的观念难免延续到儿子身上。两人前后脚来到店内,看中了同一个位置,两人都是高门公子,父亲职位相当,谁也不让谁,一言不合,随从相向,到后来两个少年热血上头,撸起袖子亲自上阵,有机灵的随从担心公子出意外,忙跑回家禀告老爷。
掌柜是受了无妄之灾,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只要没死人,两位官老爷根本不当回事,见到自家儿子被绑成粽子,家里的下人也狼狈不堪,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心中怒火高涨,直接要拿人进大牢。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哥儿解绑,看看哥儿身上有没有受伤!”两家的官家看老爷的脸色行事,一进门就对带来的下人命令。
这年头的父亲再疼爱儿子,嘴上也是一口一个“孽畜”“逆子”,哪怕儿子受伤,嘴上也说不出软和话,这时候就需要下人揣摩上意了。
“宋大夫,先来为我家哥儿诊治。”
“还有我家哥儿。”
同朝为官,两位大人不好为了争个先后让下面人看笑话,路同知对自家的官家暗暗满意,孙良就不乐意了,人家家的管家不说让大夫给自家少爷看病,你就想不起来,心里到底有没有主子?
不能和同僚翻脸,孙良的怒气便冲着店里伙计发了出来:“来人,把这些刁民抓起来,送进大牢。”
“大人,我们冤枉啊!”店里的伙计叫屈,知道进了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于是纷纷喊冤。
梦夏冷哼:“好大的威风,不问缘由就要拿人问罪!不,连问罪都不问,直接将无辜之人打入大牢,原来您二位在明州能一手遮天,百姓不知王法,不知圣人,不知总督大人,不知知府大人,只知道路同知和悬抚使。”
“你……”悬抚使姓孙,乃是定国公旁支,走了嫡枝的门路,坐到如今位置。他书读的不多,人情世故上却有可取之处,总督是一州之长,统领明州事务,不是一个小小的悬抚使能招惹的。这话若是传到总督耳中,不论事情原委,自是对自己不喜,那他的仕途怕是到此为止了。
“巧言令色,你当总督大人和知府大人会受你蛊惑,哼!”路同知与荫进的孙良不同,路同知是从千万士子中拼杀出来的两榜进士,心智坚定,梦夏的三言两语难以挑拨。
莽夫就是莽夫,人家一句话就吓破了胆。
“就是,就是,总督大人英明神武,断不会受你蛊惑。”孙良道。
还是路大人脑子好使,果然是狡诈的文人。
“获救”的纨绔二人组见靠山来了,心里有了底气,指着梦夏对自家父亲道:“老爷,我们身上的上都是这个妖女打的。哎呦!你轻点儿。”后一句是对宋大夫说的。
“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我们不过是来这儿吃点东西,哪知她上来就打我们,还将儿子带来的人打伤在地,连掌柜都是她打的。”
说话之人是路家公子,颠倒黑白的话张口就来,说完还得意洋洋冲着她笑,仿佛笃定她要倒大霉。
“店里的人都看到了,儿子约莫她是欠了酒家的饭钱,故意将掌柜打伤,对,她就是为了赖钱,与掌柜发生冲突,不信您问那些跑堂伙计。”路家公子说完,威胁的眼神一一扫过店内众人。
迫于他的淫威,店内众人沉默不语,不敢为梦夏辩驳,唯有一个那个“一根筋”满目怒火,刚张开嘴巴就被身边两个人死死地捂住嘴。
孙家的公子见梦夏貌美,心生歹意,想着将人带进大牢后,自己再将人带回府里,想怎样还不是随自己心意?
还是宋郎中道:“两位大人,两位公子身体没有大碍……”
“谁说我没事?我的腿啊,腹啊,心啊,肝啊,哪哪都疼,你个庸医,不会诊病就闭嘴。”孙家公子恶狠狠地说。
梦夏嘲讽:“你的心啊,肝啊都烂掉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治不了。”
孙良道:“放肆,当着本官的面就敢口出不逊,本官有理由相信你会因为银钱问题伤害掌柜。”
“一根筋”挣脱左右,将真相脱口而出:“才没有,是他们两位公子在店里打架,掌柜的去拦反而被推在地上,这位姑娘救了我们掌柜,是好人。”
孙家公子沉着脸道:“再敢胡说八道,我割了你的舌头。”
孙家的跋扈令人发指,其他跑堂忙跪在地上求他开恩。
“他是个脑子不清楚的,我们掌柜见他可怜就留他在店里帮忙,您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饶过他这次,我保证他不乱说话。”
“他真是个傻子,平日里呆吃呆睡,满口癔语,他的话当不得真。”
“哼!”
孙公子还想再说些狠话,路同知直接打断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梦夏玩味道:“这里不是衙门大堂,你也不用忙着给我定罪,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就是防得住一店的嘴,你防得住一城的嘴?”
“更何况,本姑娘的罪轮不到你来定!”
梦夏嚣张的态度令人不满,路大人只觉得官威被冒犯,命人前去抓她。
梦夏施展凌波微步,戏耍了他们一会儿,翩然而去。
给梦夏唱曲的花娘想到她手中的那枚令牌没敢说话。
回到总督府,府里丫头说夫人找,梦夏不曾多想直接去了正源堂。卓家的丫头统一穿着淡蓝色比甲,梳着双丫髻,夫人跟前的大丫头比甲上多几道边,发髻上戴着绒花,看上去朴素大方,不比荣国府的丫头,得脸的穿金戴银,比主子都阔绰。
梦夏行至二夫人处,有丫头拦住前去通报,得了二夫人的话才放她进入。
“夫人在暖阁,正等姑娘呢!”
梦夏也不恼,提起裙角就进,不想刚进去就见一丫头突然嘴唇发白,捂着肚子疼得直叫,再一看脸上都是虚汗,疼得直欲昏厥。
离得近的丫头忙靠过去扶住她,有经验的丫头忙掐她的人中和虎口。
二夫人对几个丫头说:“快去请郎中。”
梦夏尴尬道:“夫人,不如让我先试试。”
二夫人顾不上语气不好,质疑她的医术:“林姑娘,这是急症,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梦夏自信一笑:“这天下若是我都治不好的病,你就是找来一百个,一千个大夫也没用。”
二夫人面露不愉,越发觉得自己荒唐,竟然会相信她会治病!
但她是恩人,救了一家子女眷的命,她必须以礼相待。
二夫人刻意缓了脸色,道:“林姑娘一路劳累,先去歇息吧……”
话未说完,那丫头已经疼晕过去,呼吸愈发重。
救人要紧!
梦夏闪过几人,一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肠痈,气滞血瘀,再看她的舌苔佐证。
脉沉者,气郁也;大肠与肺相表里。证脉合参,乃肺与大肠气郁不行所致。
因她已然昏厥,梦夏不敢耽搁,右手翻出银针对着囊尾穴扎了下去,反复捻针,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丫头呼吸已经平稳,嘴唇渐渐恢复血色。
将人还给扶着她的两个丫头,道:“给我纸和笔。”
丫头不敢自专,看向二夫人,等二夫人示下。二夫人此时已经知道人家有真本事,忙不迭地命丫头去取笔墨纸砚。等丫头拿来墨宝,梦夏踱步至书案前,大笔写下“大黄牡丹汤”的方子。
梦夏轻轻吹去墨迹,等干透了递给二夫人:“《金匮要略》云:肠痈者,少腹肿痞,按之即痛如淋,小便自调,时时发热,自汗出,复恶寒,其脉迟紧者,脓未成,可下之,当有血。脉洪数者,脓已成,不可下也。大黄牡丹汤主之。”
二夫人见了她的字,眼睛发亮,这字绝非一朝一夕练成的,不是一般闺阁体的雅致婉约,倒有三分侠义之士的洒脱。
越看越觉得梦夏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气度,很有魏晋遗风。
“好!好!好!”
二夫人只说了三个好字,让仆妇找小厮去药堂抓药,对几个丫头说:“快带她下去休息,这几日不要安排她当值。”
整个过程不显一丝慌乱,院里也没丫头乱糟糟胡闹,所有人各司其职,因一个丫头病空缺出来的位置也立刻有了填补。
二夫人请梦夏上座,梦夏再三不肯,坐在了挨着炕沿的凳子上。二夫人脸上笑容真诚许多,命人上了茶果,道:“原是我不好,以貌取人,见姑娘年纪小就怀疑起姑娘的本事,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其实真没什么可道歉的,梦夏本身也不在意这些,二夫人不信任自己是人之常情,以她如今的年纪,二夫人若是对她深信不疑才是得了失心疯。且二夫人行事公正,处事得体,就算怀疑她是骗子也没恶语相向。知道自己错了后也不避讳,直接向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