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可曾后悔过机关算尽反误了性命?”
荀玄之盘坐在稻草堆上,似入定般一动未动。突然听见有人问话,却没有下意识抬头去看,只掀起眼皮,分出一点余光。
逆着朗朗天光,只隐约能看见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却难辨他的身份。
见荀玄之不说话,来人又问了一遍,这次他的声音更清晰,也更冷漠。
荀玄之收回目光,半眯着眼,昔日里姣好的面容此刻尽显沧桑,他试着开口,喉咙却干疼:“你是为了谁人而来?”
“当然是……”说到后面,来人的声音忽然落下去,他的犹豫在一片空寂中尤为明显。
良久,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为了被你迫害的所有人。”
似乎听到了什么值得开怀大笑的话,荀玄之径直抬起被拷在一起的双手倏地指向他,神色却轻狂:“成王败寇之说自古有之,何必因暂时的胜利而轻我?”
荀玄之平静的脸上出奇地看不见一丝被斥问的愤怒,淡然却有着世事尽在掌控之中的镇定。
——果然是能在官场风生水起的大官,气度仪姿皆是不俗,这般自若,莫非他还留有后手?
居平明心下已然有畏,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只暗里直了直脊背。
荀玄之自然看在眼里,供与心下算计。
蓦地,就在居平明以为再难套话时,荀玄之缓缓开口,眼眸中含着确能动人的真诚:“精于算计、取人性命诚非我愿,我又如何不想保全自身、周身皆友呢?这一切,都是命运所迫、世道所逼,既然身在其中,何人得以幸免?”
居平明神色恍惚间竟觉着他的言语切实,不似作假。
眼看居平明垂首沉思,荀玄之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可知,这个世道,清正之人是不长久的?叶穆清难道不够清廉无私?他实乃荀某为官三十载,见到的最为单纯干净之人,所有的俸禄用于政务通行,或用在那些寒门考生身上,却无半点私心——他节俭了近二十年,连我都不忍对他下手,可这样清正的人却因宽恕过度死在了部下的野心!”
随着荀玄之说出当年秘事,居平明听得入迷,闻其言忽转,听罢骤然瞪圆了眼。
很明显,面对居平明,荀玄之不屑于说谎。
“那…我兄长居平正呢…他为官十余载,为人谦卑恭顺,从未做过德不配位之事,为何却落得含冤入狱!”
居平明讲到激动之处,失了平静,双手抓上铁栏,一双眼猩红得欲要泣血。
“原来是你…”荀玄之轻轻叹了口气,那双依稀可见当年风仪的眼眸微垂,言语间不乏惋惜,“当年我朝与西戎交涉,他身为礼部侍郎言辞新颖却极有逻辑,那时我最为看中他,我也曾数次暗示,因为他的严于执礼,礼部早有人想取代他,可他却始终未将我劝说之言话放在心上,私下交谈时还认为有朝一日那些人会看清他的用心良苦。”
居平明无声落下泪来,听着荀玄之的嗓音在寂冷的空气中回响。
“你说,既已加冠,为何有人还是如此天真——竟然真以为凭借忍让能感动敌人,”荀玄之说到这丹凤眼轻轻垂下,罕见地,他的语气中竟多了无奈与难以释怀,“若是真能轻易叫人不忍,那天下何来大凶大恶之人?居平正,他理应是盛世的高阁牌面或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庸人,却独独不能是现实世界里身居高位却不知高危为何物的人。”
善隐忍如居平明,此刻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明知我兄长是被奸人构陷,你为何也要参与?”
荀玄之笑着摇头,言语犀利老辣,神色却异常平静:“他不曾管好那些有异心的手下,但却让那些人觉察到他已知晓,所以他们与我达成了合作,各自为谋恰有共利罢了。”
——还有就是,朝堂之上,中立并非全然安全,若是不能为自己手下牟利,到最后也只有众叛亲离。
可这番话,自然不能语与人。
居平明尚年轻,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他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多少是假。
荀玄之自然知道,这世上无法揭穿的就是真话,破碎的真话重组,每一部分也都是真话。
可到底是因为有利可图,还是因为荀玄之亲近居平正时信任被利用漏了底而被灭口?
可荀玄之就要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能知道完完整整的真相了。
居平明迟疑着,终于还是问道:“那关扶玉呢?”
一直侃侃而谈的荀玄之,此刻却沉默了。
当初再艰难再被政敌针锋相对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伤及对方妻儿。
只是荀安辰再不争气,可即使他再不顾及全局,他也毕竟是他荀玄之的儿子,妻龚惜玉的爱子。
荀玄之张了张口,道歉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不为什么,只因为居平明不是关谦。
居平明见他不答,深呼吸一口气,抬眸直直看向他,最后问道:“为何谋反——又为何,一定要拖简尚书下水?”
简奉明,却并非荀玄之能动——荀玄之官名显赫时不敢,后来被逐步削弱,那就更加不能了。
放眼整座京城,能动摇简奉明这个用于相互制衡之人的,有,且只有一人。
即便是太子,也无权过问。
荀玄之合上眼,没有看他,却背过身去,没有回答。
简奉明是师伯,虽与居平明只有三面之缘,但每次都是极为用心地点拨他,护着他与关扶玉。
他受此大恩,焉能不在简奉明落难时求一解法?
居平明眼含着泪光,执着地等着,却并非等一个解释,而是求一条生路。
两人之间隔着铁栏,却又不仅仅只有铁栏。
良久,荀玄之迟迟不闻狱卒动静,便知晓这个回答,不只居平明一人想知道。
荀玄之重新睁开眼,目光一瞬间苍老许多,平静地转过身,看向居平明。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你若还想在朝为官,先下就该回去。”
荀玄之轻叹一口气,最后问道:“你可知——我妻龚惜玉,现下如何?”
这并非居平明所能知,但来之前,他曾听叶衹明与简奉明推测过此事。
于是他先摇摇头,随后在荀玄之略显沧桑的目光中又说道:“我曾听先生说起,以荀尚书夫妻之情,若终能不离,再加以蔽之,夫人或可…空等。”
说最后一个词时,居平明发觉自己竟然于心不忍。
荀玄之先是失了表情,僵僵的,随后却忽然抬手覆面,似此刻才终于陷入绝望。
居平明也是这时才知晓,原来大仇得报,并不会让他觉得轻松,只隐约胸腔一重,似有千斤压于肩,并未较失去兄长之时好一点。
荀玄之痴愣,良久,才找回自己哑得不成样的声音:“那请居大人,借我纸笔。”
居平明轻叹一声,竟也觉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