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未曾开口先是一声叹息,时隐踟蹰半晌,神情越发正肃,再不复往日玩世不恭之态。
“此事原为妖族秘辛,万万不该自我口中传出。怎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虽舍得这杂血之身,却终究不愿这楼中与我一般的卑贱之族无处容身。只愿我这一番因果诉尽,二位能依诺护我听风客栈中苦命的兄弟姐妹周全。”
清泽闻言却是剑眉一竖,目光似染了寒芒的锋利剑刃般直射时隐。
“仅我一人。”
时隐不由一阵苦笑,却也不得不点头应是。“是,想必凭仙尊一人之力,亦可护我这小小客栈无虞。”
“既如此,便请三位听我道来。”
“却说日前敖姜身死,龙族四使各自为政,皆想要那至尊之位,斗得是不可开交。然龙族暴虐,本就与六族交恶,而今敖姜以死,攻占龙族的最大障碍已除,六族自然也欲往龙族分上一杯羹。”
“只是这杯羹如何来分却是难题。如若各凭本事奋力一战,说不得何时自己便会成了别族眼中肉羹。如若不战,这硕大的羊肉却又时时挂于门前散发诱人香气。这可如何是好?真在这几位犹豫之际,花族之主穆季青却给各族族主传信,邀他们一聚,共商龙族之事。”
“然上位者大都多疑,又如何肯到别族地盘商议此事呢。因此挑来选去,那几位便将地点定在了在下的听风客栈之中。”
时隐说着抄起茶盏,自顾自地为自己添了半杯清茶润喉,这才又继续下去。
“我这客栈之中虽尽是些人妖混血的卑贱之身,却也终归是条条性命。若那几位当真言语不和毁了我这客栈,这六界之内,又如何会再有我等贱命的容身之处啊。”
时隐越说神情越是酸楚,最后竟不由地落下几滴泪来。
顾承渊虽听得一知半解,不明白这人为何忽然落了泪来,却终究自袖内取了一方素帕,费力伸长了手臂,将帕子隔案递于对方近前。
时隐先是一愣,低头看一眼那一角绣着藏青渊字的素帕,倏忽反应过来,接了对方的帕子。
见对方接了手帕拭泪,顾承渊也不再看他,只重新坐回矮椅,又小口小口吃起面前精致的点心来。
稍微平复了情绪,见清泽清冶也不发问,时隐只得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三日之后乃是本镇一年一度的映月节,全镇居民都会到映月湖畔赏灯观月。届时六王亦会赴约,于那映月湖底的听风小榭**商龙族之事。”
“呵,时先生果然巧思!”出口虽是称赞,清泽语气中却总有些不咸不淡地嘲讽。许是不耐对方言语之间太过繁冗,清泽干脆就此打断,直切正题。“只是此事与玄龟何干?”
时隐虽然吃瘪,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仔细解释一番。“几位有所不知。龟族虽然寿数延绵,但后代子嗣却是寥寥。尤其近百年间妖灵锐减,各族新生后代更是凤毛麟角。而龟族长老年迈,已有数万年不曾踏出崦嵫山半步,所出皆由后辈代行。其中最受看重的,便是这杻阳山中的玄龟慈武。慈武其妖虽能力平庸,但其谋略与妖族之中也当得经天纬地之才。然慈武最负盛名的还属其无可比拟的恢复能力。即便断肢残尾、重伤濒死,此妖也可于数个时辰内迅速复原。”
清泽闻言却只一声嗤笑,也不点破,只问对方所求。
时隐原也无意透露过多,只怕多说多错,便也顺水推舟提了条件。
“六王会后,恐我这小小客栈会成为他族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若只我一人还自罢了,只怕我这客栈同胞亦会落得如巫族一般的下场啊。”
又是一番涕泗横流、痛心疾首,呜呜咽咽了半晌,时隐终是将所求讲了来。“世人皆道仙长琴术卓绝,普天之下无出其右。但鲜有人知仙长阵法亦是精妙,可与琴术比肩。小可只盼仙长怜惜,赠我这小小安身之所一道阵法,抵挡外族来犯即可。”
“呵,时先生果然是生意人!两条消息便借得人仙两界之势,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当真是好手段!”
清泽言语虽是平淡,却惊得时隐冷汗直流。细密的凉意自脊柱直下,又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夜风吹了个干净,只留下一阵抑制不住的冷颤。
不待时隐开口,清泽却是薄唇又启。“本尊喜静,不喜那些嘈杂之所。想来六王盛宴之后,时先生自会替本尊将那玄龟之壳寻得,是也不是?”
“这是自然!此事实属时某分内之事,请仙尊放心。时辰不早,时某也不便叨扰三位,这便告辞了。”
交易既已达成,时隐实在不敢多留,干脆脚底抹油,退出了客房。又是一阵夜风拂过,时隐又是一阵寒颤,方才发觉后心已然透湿。心中暗骂一声清泽老奸巨猾,这才忙不迭地转回了后院之中。
眼见时隐终于出了房间,顾承渊忙擎了案上仅剩的四块精巧糕点,塞了两块进师尊掌中,又匆匆迈着短腿递到清泽面前。
“师伯,桂花糕很甜!”
清泽却是干脆俯下身来,以口衔了那小巧精致的糕点,顺势捞起团子揽于怀中,唇角一抹轻扬似春风拂润万物,一扫方才沉寂。
“好吃,师伯喜欢。”
清冶见了却是微酸,蹙眉摆弄着掌中糕点,嘴上亦是半分不饶人。
“哎……徒弟不贴心啊!怎的有了师伯连师尊也弃之不理?可悲!可叹啊!”
唇角弧度越盛,细长桃花眼干脆弯成两弯新月。清泽一边将闻言要去安抚自家师尊的团子按回怀中,一边也不忘再刺一刺自家吃味的师弟。
“既然如此,不如师弟割爱将阿渊划归师兄门下!师弟若应,为兄必定厚礼相赠!如何?”
“不可不可!”起身紧走两步,清冶一把抢过师兄怀中状况之外的雪白团子,还急急退了两步,生怕师兄将团子抢了回去似的,这才佯做怒意地回了句:“掌门嫡传劳心劳力,阿渊不可去!我们阿渊啊,做个闲散小仙君才是极好的!”
“阿渊不要做仙君,阿渊要日日与师尊师伯呆在一起!”稚嫩的童音终是结束了二人玩笑,引得二人不由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好啦,不与师伯争啦!时辰不早,师尊带你去泡药浴罢。”
顾承渊窝在师尊怀中乖巧地点了点头,双手环过清冶细长的脖领,任由师尊将他剥了个干净,放入屏风后的浴桶之内,隔着屏风听师尊师伯闲谈。
“师兄认为那掌柜所言几分真假?”
“三七之数罢。”
“师兄竟认为如此之低嘛!我以为会有五五开来。”
“这狐狸心思缜密,只怕六王之会促成与选址皆有他手笔,并非所言那般无辜。”
“嗯,师兄所言有理。我只道那玄龟出席多有蹊跷,六族皆知此事乃起兵之引,必然会找些弃子参会,又如何会真正有族长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呢!”
“不错!此为必死之局,所聚自然皆为弃子。只怕这集会之后,无一妖可走出那听风小榭。事后妖族敌友之盟,便全凭时隐一张嘴了。”
“所以师兄才干脆让那狐狸将玄龟甲带回来!师兄当真周全!可既然如此,这狐狸又为何偏要师兄护持?”
“妖界各族战乱一起,时隐当有机会与这群半妖坐收渔利。七族开战无非想要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理由已成同盟已定,若能借机除了这隔山观虎斗的猎人,各族又何乐而不为呢?这狐狸看上了我的身份,想得人仙两界相护,却不料打错了主意!”
“如此,师兄已有了对策?”
“六界阵法皆通,不同的只有维系阵法的媒介罢了。狐狸既想活命,仙族阵法与魔族阵法亦无甚差别。早年间偶然得了几瓶神魔战后分浊所得的魔灵,想来此次当可派上用场。”
“哈哈,不愧是师兄!这招祸水东引用的着实精妙!只是师兄定要万分小心,莫叫那浊气沾染了仙身!”
“明日我会提前画好阵法,届时将浊气交与时隐,让其派人自行开启防护法阵。”
“如此甚好!当可万无一失!只是想不到,一个小小半妖,竟将整个妖界算计的滴水不漏,当真不俗!”
“夹缝求生之辈自然要多思多量。只是此间布局确实大了些,只怕这狐狸背后并不简单。只不知是哪一界,将棋盘铺得如此宏伟啊。”
“哎……六界之欲无穷尽!师兄,我看我们还是早日脱身,切莫卷入这纷争之中啊。”
清泽却是一怔,略有出神地望了望清冶,又很快恢复,似乎从未有过那刹那失神。
“好。待拿到玄龟甲,我们便速回山门。只盼这场妖族内乱,莫要殃及人族才好……”
圣德三百一十七年四月十五日,映月节。宜祭祀、解除、订盟、坏垣,余事勿取。
张灯结彩,黑夜如昼,熙攘的人群卷着缤纷的光影于这映月湖畔编织了一条舞动的彩带。千里皓月高悬于空,满月如镜映衬湖心,竟好似二月争辉,欲分出个胜负。
顾承渊被师尊护在肩头,一手提着暖黄的兔子灯,一手举着师伯方才买来的三只彩色泥人。
“师尊师伯,前面有个老伯卖面具!”
清冶收到明示,立时拉了清泽艰难地挤在面具摊位前的长队之中。
这位老板手艺当真不俗,笔随心动随手一勾,各类灵兽造型便跃然空白面具之上,,端的是灵动可爱,栩栩如生,便连相应的耳朵犄角这般细节也绝不曾落下,因此引来许多人争抢购买。
长队渐缩,三人终于来到摊位近前。看着案上仅剩的三只面具,顾承渊不禁一喜。
“老板夜安,烦劳为我三人绘三只面具。”
那摊主是个极有眼色的,只草草一扫三人,便持起画笔迅速勾勒,口中还不忘夸赞三人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直将三人夸的面红耳赤。
未多时,一只猫形面具先交到了清冶手中,随后一只鹤形面具送到清泽面前。最后一只是一只长耳白毛的兔子面具,被老板高举在顾承渊面前。
顾承渊万分欢喜,伸手便欲接过,却被斜刺里突如其来的一只手给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