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地域广袤,植被虽不充沛,却也非似人间话本所言一般赤地千里、孤魂遍野。
魔域乃是一座城。一座不似仙神之境恢宏高悬,亦不似妖鬼之界分崩冗乱之城。
魔域更似人间。
魔城分属十二街,回型排列拱卫魔宫。虽称街巷,却是凡人终其一生亦无法走遍之城池。
魔尊擎宇出世以来,三百年间魔界改变不可不谓天翻地覆。三条律令使魔族再不复往昔衰败离散。
一曰禁食同族。一十二街依魔力而分,内弱外强越界者诛。
二曰引池入流。魔族圣地启魔池分流,引启魔浊气入护城归河。归河穿十二街而过,浊气附河而行,泽润万魔。
三曰能魔居之。魔尊座下设四将八骑十六卫,不问出身,胜者居上。
三律齐发,魔族日益鼎盛。
虽神魔交战平息未足一年,魔族却已基本恢复往日生机。
神魔二族相生相克。神魔虽势如水火,清浊却融而一体,孕生混沌。因而每每神魔战后,必有一方以阵法分离清浊,以免孕生混沌。
神界于此道从来热衷,此次却一反常态,置之月余而不理,着实使魔捉摸不透。
势态无法拖延,混沌孕成必生六界祸乱。
然此一战魔族八骑十六卫几近损伤殆尽,四将又缺其一,一时间擎宇麾下竟无可用之魔。思虑再三,擎宇只得重召叛将蜚嵇密归。
蜚嵇为魔尊急召,风尘仆仆自妖界而归,又一路暗避魔宫守将,终在擎宇失去耐心前摸进了内殿。
“妖界如何?”擎宇侧卧软榻,不必抬眸已知来者。
擎宇虽未看他,蜚嵇却是分毫不敢怠慢,将妖族近况事无巨细一一报了。
“嗯。”擎宇并未回答,只应了一声,只醉心抚弄掌中之物。
蜚嵇不敢揣测君心,只得垂首安静等待。
待到冷汗以浸湿了玄衫,蜚嵇才终于等到擎宇的回应。
“过来看看。”擎宇将手掌摊开,掌中之物腾空扩大,竟是一座以浊气凝聚的六界堪舆图。
“此处如何?”擎宇微支上身,抬手指向妖界七王之一敖姜之宫殿,正是蜚嵇方才所报之变。
“正是如此,并无错漏。”蜚嵇垂首施礼。
“嗯。”擎宇微微颔首,扬袖一挥,收了这堪称精准的六界舆图。
掌心又一翻转,一颗玄色玉石静置掌中。
蜚嵇双手捧过玄石,亦不敢相询,只静待尊上吩咐差遣。
“你需往神荼城一行。”擎宇斜斜依回软榻之上,又随手指了案前软垫。
“坐。”
蜚嵇不敢推辞,直直跪坐软垫之上。
擎宇也不管他,继续道:“神魔之战平息未久,本座不便现身边境之地。”
“你四魔向来默契,此番神族异动,还是你四魔设阵分浊最为妥帖。只是……”
擎宇微顿片刻,言语虽顿,声线却无半分变化。“你需化身擎予衾模样,切不可暴露身份。”
蜚嵇闻言垂首愈低,正待应承,却为擎宇打断。
“捏碎玄子便可化身擎予衾七日,时间你自行把握。只有一点!你乃本座暗棋,万不可暴露身份,毁本座全局,你可明白?”
蜚嵇深知擎宇用意,自己身为叛将,却得尊上如此信任。压下眸中温热,蜚嵇深深揖礼。“罪臣明白,请尊上放心。”
擎宇颔首,正欲遣他出去,却忽然想起些什么。
“你何时与那老头碰面?”
时隔五日,擎宇又访人间。说不得对这人间憎恶或喜欢,擎宇只觉凡人着实有趣。分明是这六界之中最弱的种族,却总似顽强蚁兽般创造出惊世之物。
敛了周身气息,擎宇信步于高耸入云的密林之内,等那聒噪的老头现身。
“嘿!抓到你了!”清亮的童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擎宇倏忽回身,身后却无一人。然魔族目力又岂是凡人所及,四下环顾便见稍远处一凡人稚子提着两只兔子蹦蹦跳跳地向林外而去。
怎的未曾感知到这小东西的气息?魔尊眸色一暗,谨慎地放出神识仔细感知。
这气息……是本座!这便是那日乱葬岗中惹人心烦的小东西!收回试探的神识,魔尊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扬起。“有趣,当真有趣!”
衣料窸窣的摩擦自密林另一侧响起,一袭黑衣兜帽罩头的劲瘦身形自林侧缓缓而来,却在看清来人后一个趔趄,直直跪了下来。“不知尊上亲临,蜗行牛步,还望尊上恕罪。”
“起来吧。”擎宇淡淡开口,言语之中已不带一丝情绪。
袖袍微动甩出几粒石子,稳稳落于黑袍人面前。“蜚稽另有要务,最近若有要事可捏碎玄子传信本座。”
黑袍之人仔细拾起地上玄子,诚惶诚恐地收入怀中,这才起了身来,躬身立于擎宇身侧,低声将事情详细禀了来。
擎宇虽不耐此人繁冗古板,却需赞赏此人稳妥细致,所集情报无一失了精准。因此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无甚起伏地赞了句“甚好。”
黑袍人闻言竟是平白打了个寒战,颇为惶恐地躬身深揖一礼,这才战战兢兢地答了。“尊上谬赞,愧不敢当。”
良久未得回应,黑袍人显是受不得再继续躬身,因此壮着胆子抬眸微瞟,却见面前哪里还有魔尊的影子。
黑袍人长舒一口气,顺势便席地坐了下来,歇了半晌才缓缓起身,慢慢消失于密林之外。
月白风清,春风和煦。聆云殿中灯火橙明,却终究不敌殿外的一拢篝火。清泽褪了平日里常着的银底白袍,换了一身烟青短打,正毫无形象地蹲在院中烤兔子。清冶却是十分闲散,拉着小徒弟摆了满院的烟花,欲待兔子烤好,用咒法一同点燃。
清泽无奈摇头,不明白三百余岁之人为何仍留有稚子心性,却仍唇角上扬,真心为师弟破境而欣喜异常。
烤肉的鲜香自篝火旁传来,一阵阵的钻入满院疯跑的师徒鼻中。团子终究先忍不住,将怀中烟火尽数抛于师尊怀中,而后似流星般扎进清泽怀中,央着求着讨要师伯手中的兔腿。
清冶一脸气闷,一边收了怀中的烟火,一边数落着没良心的团子,也加入了抢夺兔腿的阵营。
烈风卷起篝火,将未烬的火光引向地面,点燃了篝火旁的烟火。
一道火光凌空乍起,绚烂的颜色点缀了深沉的夜。三人举着手中仅剩的兔腿退回檐下分食,昂首望着满天的火树银花。
剧烈的噼啪声中,顾承渊隐约看见师尊唇齿微动,似乎说了些什么,又似什么也没说,最终随烟花消散在暗夜之中。
清泽却似毫无所觉,唯有弧度略高的嘴角出卖了他。
他听清了清冶的低喃。
“我终于……离师兄又近了一步。”
惠风和畅,碧空万里,于行者而言正是绝佳的天气。清泽终究在师徒二人几日的软磨硬泡下允其同行杻阳山,然此刻却不得不立于聆云殿前看师徒二人收拾行囊。
“阿渊,烤架不必拿了,届时让师伯再削一个。”
“阿渊,去把为师的酒盏拿来!好酒岂能无好盏!”
“阿渊,去拿……”
“阿渊……”
及至日上中天,清泽终于拎了二人后颈,立身站于飞舟之上。飞舟速度极快,云下之物皆化虚影,只可辨认隐约的山川江河。
人妖交界处有众多山峦湖泊,杻阳山并不特别,却是距昆仑最近之峰峦。因此未及半日,三人便已行至杻阳山脚。山脚下有一小镇,名唤映月镇,因镇内映月湖中所映皎洁月光而得名。
行至镇中已近傍晚,正是袅袅炊烟之时,镇中四处弥散着只属人间的食物香气。
清泽清冶虽已辟谷多年,却也从不委屈口腹,何况团子年纪尚幼,亦是万万矮不得饿的。不需多言,兄弟二人对视一样,清泽抄起团子,三人直奔镇内最大的酒楼而去。
“小二,快将你店内特色菜品多上些来,再来两坛上好的声闻酒!”
未及入店,清冶便已扯起嗓门熟络地点起菜来。
清泽却是极不赞同地斜睨清冶一眼,又对迎上前的小二低声嘱咐:“酒倒不必上了,小二哥挑些特色的吃食便好。”
这小二迎来送往多年,又岂是那不辨眼色之人,因此满脸堆笑连连应声,将三人引入了雅间。
清冶却是满脸不悦,与坐于身侧的小徒弟低声编排起自家师兄来。
“阿渊长大切不可似师伯一般无趣!你需得记得品食万不可无美酒,明白吗?”
团子虽不明所以,但师尊教的必定不错,因此颇为受教地颔了颔首。
清泽眼见自家师弟如何教育弟子,便觉头大,正欲纠正一二,却见这雅室之门忽地被人推了开来。
“好一句品食不可无酒!”
来人是位姿容极其艳丽的赤衣女子。那美人额似螓首眉如蛾,碧眼盈起千层波,挺鼻弯钩如峰竖,唇方口正殷如脂。实在是一种不属人间,不可方物之美艳。
若做平常,如此姝丽不请自来,厅内宾主必定款曲周至。然此间雅室宾客非但全然无动于衷,反而疾首蹙额,极为不满。
“阁下可是走错了屋子?”清泽面沉似水,一道结界将清冶与团子罩于其中,周身威压尽释,便连这木制楼阁也压得微微震颤。
那女子却似分毫未有感知,也不理会清泽,只款步姗姗行至清冶面前,抬指微戳便破了清泽结界。
一根纤白玉指自鬓边划向下颌,美人盈盈一笑收回手指,将左手所提玉壶举在清冶眼前。“小郎君,你长得好生俊俏。姐姐独饮寂寞,不如你来陪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