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日月如流,一弹指顷,五载刹那。当年濒死的稚子早已退了紫红褶皱皮肤,长成了师傅师伯身后绊腿的雪白团子,日日抱着灵鹤细长的白颈往来乐萦与默乐两峰之间。
五岁尚未开蒙的亲传弟子于华音派中并不多见。华音派作为人界第一仙门,从来不乏世家子弟与那些尚在襁褓便被送入山门修行的婴孩。这些孩子三岁开蒙四岁习乐,五岁已经可以用些简单的术法了。
然而顾承渊血中生来便带有剧毒,日日侵蚀着经脉肺腑。幸得巫族长老苦心救护,想出个以毒攻毒的法子,需日日以药泉泡足六个时辰,这才堪堪保住性命。
但此法着实过于刚烈,万针锥骨之痛即便成人也难忍受半刻,这小小的团子一泡却是五年之久。清冶实在心疼这时乖命蹇的孩子,便将开蒙之事一拖再拖,这才生生拖到了五岁。
眼见得再不开蒙便要错过铸牢根基的最佳时机,清冶终于下定决心为其授课开蒙。
只是开蒙实在事关重大,又与资质机缘息息相关。如若资质上佳,不消一时半刻就可窥见大道,如若资质平庸,只怕三日五日也难得其真意。而这孩子体质特殊,又如何能在药泉之外扛过数日之久?
清冶左思右量,终于同巫大长老商定,在那药泉之畔为小团子开蒙授课,以安万全。
气清天朗,柳絮飞扬。顾承渊盘坐药泉之内与岸边的清冶真人对坐。清泽与巫瀚坐在岸旁刚发了嫩芽的金桂树下对饮,端的是好不惬意。
年幼的团子从未出过乐萦峰,并不知自己享了怎样的境遇,只道自己与寻常弟子一般,因为即将追随师尊师伯般乐动山惊、来去乘风的脚步而兴奋不已。
“抱元守一,敛气凝神……”
细碎的灵气缓缓汇聚,轻轻拂过团子的经脉,抚平了多年毒物相克的痛苦,又一遍遍地拓宽着细弱的脉络。
顾承渊似乎是个天生的修士,并不需要如何解释便能天然地掌控灵气。若非受这生来便遭荼毒的躯体所困,或可成就继清泽以后千年间的第二位人界真仙。
但孱弱的身体终究是极大的拖累。源源不断的细碎灵气不断汇聚,竟在师徒二人周身聚起实质化如漩涡般的灵流,愈发强盛的灵流自丹田入体,而后猛烈四散,冲击着无比孱弱的经脉。那是一种根根血脉皆要爆裂的痛楚。豆大的汗水自稚子额间滴滴坠落,紧咬的牙关已经泛出点点殷色。
“阿渊,不可冒进!抱源守一,收!”清冶出声制止,手中法诀却先于声音,提前驱散了仍在汇聚的灵气。
面似金纸的团子倏地睁开双眼,剪水般的双瞳中盈满了正待滴落的泪水。“师尊,对不起……”
清冶却也不急着安慰,抬手捏了个飞行咒法将团子自药泉捞出,也不在意**的团子是否会打湿自己的衣裳,只将团子稳稳按在了怀中。师尊的声音浑厚低沉,却不似许多中年人般油滑,反倒天然带了些许抚慰人心的特质。
“怎么会?阿渊是师尊见过最具天赋的修士,便是师伯也不及阿渊。若假以时日,阿渊之能必定超越师尊与师伯,成为真正的天界小仙君。”
适时清泽也慢悠悠从老桂树下支起身来,摇晃着酒壶拖沓地走了两步,无甚形象地随意歪在清冶身侧。也不开口劝慰,只手掌略一翻转,一只莹白小巧的玉杯已经置在掌中,手掌轻晃,下一瞬已添了半盏陈酿递于顾承渊面前。
“喝。”
清冶不知师兄是何用意,但总是顾念着徒弟弱于常人的身体,伸手便欲拿过杯盏。
清泽却似早有防备,执盏的手腕一压一挡,已将清冶夺杯的手格在腕下,酒盏却仍稳稳落于团子面前,杯中竟连涟漪也无。
顾承渊不明所以,但长辈所赠自然不敢推辞。何况师伯对自己一向关爱有加,当下此举必有用意,想来杯中应是有助经脉修复的药酒,因此也不犹疑,接过酒盏便一饮而尽。
“咳咳咳……嘶……哈……哈……”
入口辛辣,一股热流顺咽喉而下,火灼般的滚烫直要烧穿胃肠。
方才还面如金纸的脸颊瞬间转为血红,便连脖颈手脚也一并红了个彻底。这哪里是什么药酒,分明就是陈年的烈酒!
“师兄,你……!”清冶正欲出言询问,却被清泽抬手打断。
“阿渊,感觉如何?”清泽接过师弟怀里不断呛咳的团子,将其抱在身前,与自己盘膝对坐。
周身泛红的团子咳了好大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呛咳,断断续续地答道:“辣……嘶……辣……”
清泽也不着急,只等团子慢慢适应了浓烈的辛辣,又复问道:“可还痛吗?”
顾承渊这才发现,方才灵气冲击经脉的剧痛,似乎早已随那一口烈酒激发出的汗水蒸腾而出,再不复存在了。
“不……嘶……不痛……”
“很好!”清泽忽地伸出双掌,托正团子仍在垂首呛咳的头,双眸直视着团子的眼睛,属于长者的关怀便这样直直撞入眼中:“阿渊你记住,灵气于你便如同这烈酒入喉。初时拓展经脉痛苦万分,但随后却可修复你的躯体,使你一时强于一时。然而你却要记住酒多必伤身,这灵气也如这烈酒一般,贪多必会爆体。你可明白?”
“阿……嘶……阿渊……明白了……嘶……师伯……”
看着小兽般不住吐舌的团子,清泽终究一扫方才严肃,不由地笑出声来,只惹来清冶一记眼刀。
原本预计或需数日的引气入体刚刚开始便已宣告了结束。留在老桂树下对叶独酌的巫长老拍了拍身侧的数十坛万金难求的佳酿,老神在在的叹道:“这酒既搬了来,想必掌门也不愿再劳心费力地搬回去,今日便便宜我这糟老头子喽!真真是多谢,多谢啦!”
清泽闻言牙根发痒,自己搬酒一个法诀便也罢了,又如何需要劳心费力?这老头分明是盯上了自己珍藏的佳酿,欲要独吞!
思及此处,清泽心念一转,将面前团子还与清冶怀中,起身两步又倚回树下,抢过巫瀚怀中酒坛为自己斟满,这才悠悠开口:“阿冶,今日时辰尚早,不如你再传授阿渊一些乐理吧。”
清冶闻言又是一记眼刀甩过,心道今日必不能让这酒虫上脑的师兄轻易下了自家这乐萦峰,掂了掂怀中抱着的雪白团子,心思几转便生了主意。
“阿渊,你欲习何种乐器?”清冶故作高深地询问怀中弟子,眼角却始终扫向桂树之下。
顾承渊似粘人的灵宠般日日追在清冶身后,又怎会不知自家师尊何意,因此颇为从善如流地答道:“回师尊,弟子愿习古琴。”
清冶对自家徒儿的伶俐颇为满意,却故作为难道:“这……为师于古琴一道着实平庸,手中亦无好琴相赠,只怕日后会误你仙途啊……”
清泽原本正与巫瀚对饮,听清师徒二人对话不由地动作一滞,心下暗道不妙,便欲寻个由头溜之大吉,却不料为时已晚。
只听清冶似是颇为遗憾地开口道:“师伯于古琴之道乃是冠绝古今,阿渊既有此志,何不向师伯请教?”
“是,多谢师尊。”团子颇为明理,在自家师尊赞许的目光中一路疾走至桂树之下,对着掌门师伯便以大礼而拜。
“求师伯赐教。”
此番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清泽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自储物戒中翻了六七把古琴一一排开,又挑挑拣拣地选了把通体青碧无半分杂色的古琴放于团子怀中,却仍有些不甚满意。
“此琴八尺六寸,乃孟门山中一苍玉所刻,七弦以神龙脊筋而做,琴尾辅以伏羲九宫阵。此琴虽不可抵天雷九重,平日斩杀些仙妖厉鬼却也趁手,勉强可做开蒙之用。”
此刻清冶省了乐理开蒙,悠哉悠哉地踱至树下,颇为大逆不道地推了推自家掌门师兄,又十分自然地顺走了师兄掌中酒盏,与巫瀚对坐而饮。
清泽却只得从善如流地让出了坐榻,拉着团子挨着矮几席地对坐,一本正经地讲起乐理来。
“七弦者,法七星也,大弦为君 ,小弦为臣,文王、武王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吾辈修者以琴音和天道,山水之势、星月之轨、阴阳之魂无不可诉诸琴音。乐虽有理,音不逾矩。你可明白?”
“是,师伯,阿渊明白。”
眼见团子将古琴仔细摩挲了几遍,分明对这古琴喜爱的紧,虽嘴上应的积极,恐怕自己所言半分也未入耳,清泽心内已有计较,便欲对团子小惩大诫。
“既已明了,便就此景抚奏一曲罢。”
乐理之道,功在朝夕,又如何能于数句开蒙之后抚奏乐曲呢!清冶既知师兄用意,也乐得不去点破,依旧闲适地与巫瀚对饮。
团子却不疑有他,只道诸弟子皆是这般开蒙,未及多思便已应了下来。
又一次自琴额抚至琴尾,顾承渊抬眸望了望方生嫩青的金桂,嗅了嗅空中甘冽的琼浆,细白稚嫩的指尖终于落于弦上。
那一刻琴音泠泠,席地的稚子指下似生万物。草木随音而动,鸟兽伴乐而鸣,竟隐有大道蕴含其中。
原本未曾在意的清冶却忽觉灵台一片清明,许久未动的境界竟也有了松动之势,因而立时丢了酒盏抱膝入定,聆音悟道。
巫族虽不修仙道,巫医巫术却也随天道而生,此时闻得琴音,竟觉心旷神怡,脑中灵感迸现,立刻便斟酌起久思不得的新方来。
好在清泽不愧为人界真仙,虽也受琴音所感,却终究能抵御一二,不至立时便入了境界。稳住躁动的心神,起手落下隔音的结界,又为巫瀚与团子落了两道防御结界,清泽这才缓出精力为清冶护法。
汇集的灵流源源不绝聚在清冶周身,不消半刻,明朗的晴空已然黑云翻滚,凌厉的电流裹挟其中,竟是渡劫期的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