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袭城,轰雷掣电。
声声震雷似于耳畔炸裂,道道惊闪似欲撕裂苍穹。隆冬三九时节,实不应有如此天气。
顾府的家奴虽有心驻足一观这冬日奇景,却碍于家主当前,只得按下头排成队不情不愿地一遍遍进出那被濡湿棉帘遮挡的严严实实又隐隐透着血气的厢房,似是一群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忙忙碌碌奔向各自旋转的轨迹。
已经一日一夜了,顾徵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地站在廊下,目光似有了意志般死死盯在那钻着棉絮的棉帘之上,似要用眼睛将那碍眼的破布烧穿,便可一见屋内情景。倏地又不知又想起些什么,似那帘子后面藏着吃人喝血的怪物,一时又躲闪着惊惧地移开视线。
顾徵年少时家境贫寒,却天资聪颖、酷爱读书。附近的富商沈家老爷心善,在家中开设私塾,聘请名师,将临近好学的孩童聚在家中,与其独女沈纤茹一同读书。
顾徵聪敏谦和、耐劳守礼,深得沈老爷欢心,沈老爷于是与其父母商定,将他当作半子培养,日后便可入赘沈家,继承家业、照顾女儿。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转眼间顾徵与沈纤茹已然束发及笄,二人郎才女貌,顺理成章结为秦晋。沈老爷年岁渐长,亦慢慢将家财交付顾徵管理。
未几年,沈老爷撒手人寰,顾徵名正言顺成为家主。然沈老爷所托非人,顾徵未守入赘约定,将沈府改为顾府。
许是沈老爷生前对顾徵管教太严,顾徵掌家后再无所顾忌,于是夜夜笙歌、留宿花柳。顾府再无鸾凤和鸣之景。
沈纤茹自小养在深闺,被老父娇养宠爱,因此心思单纯、性情温软。此时丈夫浪荡,沈纤茹只得终日以泪洗面,日日祈求神明,盼望丈夫回心转意,身体亦每况日下。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沈老爷守孝百日未过,顾徵便将花柳头牌柳丹香纳入府中为妾。
沈纤茹悲悾欲绝,本欲一死了之,却发现腹中已有顾徵孩儿。大约是女子为母则刚,沈纤茹虽万念俱灰,却也因这腹内生命打消了轻生之念。
顾徵初为人父心内狂喜,竟也开始收敛脾性,虽不至日日陪伴,却也极少再入花柳之所,欢欢喜喜地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一个血脉。
妾室柳丹香长于烟柳之地,见惯了深宅腌臜手段,亦深知母凭子贵之理。她恐沈纤茹生下嫡长子,沈府再无自己容身之处,于是暗中买通厨娘,每日在沈纤茹安胎药中下慢性毒药柔骨。
柔骨之毒,药如其名,乃是后宅之中对付孕妇的淫邪手段,为的是损母毁子。久服之后,婴儿便连骨骼也可柔化为水,母亲亦无法再孕。
沈纤茹身体娇弱又被下毒数月,却不知因何缘由,迟迟未能小产。只身体一天弱过一天,竟生生挨到了七月上,才略略有了早产之兆。
柳氏此人极为狠辣又心思细腻,心知沈纤茹毒入肺腑,必熬不过生产大关。却也唯恐事情败露,为顾家所不容,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彻底除却心头之患。柳氏暗通假道士上门,对顾徵预言此子命格乃天煞孤星,那黑心道士也非修行正途,暗中生了歹念,欲借此机会将沈纤茹母子一并害了去,练成凶尸邪灵以供自己驱策,因此告诫顾徵此子必定生而亡母、冲生父、伤同胞、败家财,端的是家破身亡之兆。顾徵若欲破此劫难,救顾家于水火之中,必须舍弃此子,需在沈纤茹崩血亡故后,将这天煞孤星以银钉钉四肢,置于沈纤茹棺内,与其母一同葬于乱葬岗中,不得立碑祭拜,每三月以鸡血浇于坟头,三年之期一过,方可保全顾氏一族。
顾徵虽未全然相信这道士,但心内未免疑惧,本欲暗中再找几位道长一观,不料沈纤茹七月生产,又真真如那黑心道士所言,有崩血之状,性命堪忧。
常言虽道虎毒不食子,但若以顾家上下的性命来赌这生而不祥的孩子,顾徵思来想去,却仍觉有些不值。
思及此处,顾徵叫来心腹,暗暗备下银钉棺椁,又招来亲信嘱咐数遍,这才亲身守在产房之前,以防万一。
天气越发昏暗起来,阴云蔽日,雷啸电驰,才过午时,却一丝天光也不得见,看起来竟似是到了子时一般。一日一夜了,顾徵眸色越发狠厉,心下已然有了计算。
下人们的脚步突然变得急迫起来,原本有序的出入竟变的有些杂乱,稳婆尖锐的嗓音穿过棉帘间的缝隙清晰地砸进顾徵的耳朵,“这么久了还没出来,这孩子怕是个死胎!”、“夫人不行了,快把孩子往下推!”、“坏了,这孩子怎么不哭呀!”
一句接着一句,直砸的顾徵心坚似铁,百炼为钢。
惊雷迅电不知何时停了,太阳却依旧不知躲去了哪里,飘飘洒洒的雪漫不经心地落了满院,一阵寒风打着旋,将几片雪花吹进了顾徵的颈间,冰得他一阵颤抖。
顾徵突然回过神来,不顾下人的阻拦,带着一身风雪冲进了产房。
沈纤茹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呼吸,原本隆起的腹部已然平摊,光滑如脂的肚皮上已遍布青紫的瘀痕,沾满血迹的身体依旧**地摆在原处,花容月貌早已狰狞可怖,活脱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鬼魂。稳婆正拎着皱皱巴巴的孩子用力拍打屁股,想从那已经全身发紫的孩子口中听到一丝声响。
顾徵忽然冲上两步,将孩子从稳婆手中抢过,高高举过头顶,欲彻底送他去见他短命的母亲,却不想一嗓嘹亮的哭声从头顶传来。
顾徵一震,整个人泄了气似的,激灵着抖了一抖,又将婴儿塞回稳婆手中,闭眼稳了稳心神,踉跄着出屋对侯在门外的心腹吩咐了一句,头也不回便摇摇晃晃地出府去了。
那稳婆子替人接生了三十年,也算得上是见过些世面,却从没见过要摔死亲生儿子的父亲,一时间抱着孩子愣在原地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好在那得顾徵吩咐的心腹干练机智,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又温言相谢,便支使同样错愕的丫鬟带婆子账房领赏去了。
柳氏早已差了贴身丫鬟侯在厢房,此刻听闻顾徵悲而离府,心下已是了然,知道顾徵做了那狠心地决断,只不愿留下凉薄之骂名,欲要自己去做这十恶不赦的坏人。柳氏于是干脆做戏做全套,一路喊着姐姐哭到产房,哭湿了三条帕子半片衣袖,才有条不紊地差人将银钉钉进婴儿四肢,亲眼看着母子二人棺木钉死,这才放心地打发着下人将母子二人连夜抬去乱葬岗。
经此一番周折,棺椁抬至乱葬岗中已经过亥时,再有两盏茶便要宵禁。两个埋棺的下人受命掩埋横死之人已是万分不愿,又值冬雪冷肃寒风刺骨,因此只浅浅挖坑草草掩埋,便慌慌张张地跑回城去了。
子夜渐临,除了呼啸的风雪还在哀嚎,这乱葬岗中便连乌鸦都没了踪迹。
擎宇又一次伸手揉了揉眉心,凌厉的眼刀射向那正与鬼将密谈的老者背后,心中暗骂老东西真真聒噪拖沓。
冻土之下的微弱婴啼一声弱过一声,被冷风卷着,尽数塞进擎宇耳中。擎宇几次都想给那扰人心烦的罪魁祸首一个痛快,又唯恐吓跑那本就胆小如鼠的鬼将坏了正事,只能作罢,再次伸手重重地揉在眉心。
“罢了罢了。”擎宇咬牙宽慰自己,“不过是个命长不及蝼蚁的人类幼崽,再忍一忍,一会儿便能冻死了。”
可那声音的主人却并不愿遂他之意,依旧用顽强而微弱的哭泣强烈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也许是擎宇的眼刀太过冷冽,也许是婴儿的哭声太过凄厉,老者也在打了几个冷颤后终于向对方拱手,结束了他冗杂啰嗦的密谈。那鬼将一言未发,只转头看了一眼那无碑的浅坟,司空见惯般的直接隐没在了荒野之中。老者却是回头凝视片刻,下意识地向着着哭声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突然顿住脚步,叹息着摇了摇头,紧了紧破旧的衣袍,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擎宇这才从端坐的树冠上一跃而下,拂了拂肩头飘落的积雪,对着那新坟随手一挥,旋即便消失在苍茫的寒夜之中。
婴儿的啼哭也终于变得微弱,若非周围格外寂静,恐怕已察觉不到了。
未过多时,一位青衣白氅的中年道士迎风踏雪而来,凌空停在乱葬岗上侧耳细听,终是在哭声完全消失之前,挥动宽大的袍袖,一掌掀开了浮土薄棺。青衣的仙人落于墓前,正欲俯身抱出婴儿,却在看清棺内情形后身形一顿,默默撤回已然伸出的双手,压下胸口激荡的怒火,手指微转轻捏法决,以灵气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那染血的幼小身躯,将孩子从棺木之中抱出。
隔空托着这可怜而脆弱的稚嫩生命,清冶手指轻颤,以一缕细弱的灵流包裹住了婴儿的心脉。
想是终于感受到了安全,这婴儿虽四肢皆损,又于冰雪中掩埋半日,此刻嘴角竟还对着清冶微微扬起,似在谢他救命之恩。清冶心脏猛地一震,倏忽便红了眼睛,盛怒简直要冲出天灵。这是何等残忍之徒,竟忍心对这婴儿下此毒手,实在是其行当诛。清冶深吸一口凛冽的霜雪,稳住心神捻指微算,不一会儿便将原委算出了个大概,却不想知了原委更是一口气哽在心头,只想立刻冲进城去了结了那毒夫□□。
怀中的婴儿却在此时挣动一下,冰冷的手指擦过清冶脸恻,瞬时便拉回了清冶的神智。清冶回了神,深深望了望稍远处喧嚣繁盛的城池,半晌才悠悠地叹道:“你这小子着实命大,今时若你能活下来,我便收你做了关门弟子,也免我山中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