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余健查出脑子里长了个恶性肿瘤,怕是活不长了。这事他没告诉余骏华也没告诉余丰婷,而是打电话哭着跟余羲和诉说。他说这里太冷了,人家都有孩子孙子围成一堆,只有他没有,他几近哀求地问余羲和能不能去看看他。
余羲和沉默许久,最后犹豫地说句:“我考虑下。”而后,他又犹豫着给沈星颖打电话告诉她这事。
沈星颖很干脆也很温柔:“阿和,再坏的人也该有体面离开的权利。”
于是她放下内心的恐惧和他一起缓缓走向那个曾经她以为永远不会踏入的牢笼。
余羲和去的时候余健几乎认不出他,医生说他还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时常记不清事,还说他们这小诊所治不了这种肿瘤,让他们赶紧转去大医院。
余健不知道该靠谁,于是他自己瞪着年轻时的破三轮到乡镇上的医疗卫生所治病,医生给他安排住院却说治不好他的病,让他赶紧去大医院治病。
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他恳求医生让他在这里待几天,等他快死的时候再回家,绝不给医院沾晦气。
余羲和坐在床头劝他:“爷爷,我们去大医院治病,能治好的。”
余健迷迷瞪瞪的,片刻后他眼睛一亮晃晃头起身去拉沈星颖:“十三!走,咱们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你为我生儿育女,我咋能让你受欺负!”
余羲和扯开她将沈星颖护在身后:“爷爷,她不是十三。”
余健恶狠狠地盯着他,而后伸拳恐吓道:“就是你欺负我的十三!我告诉你!十三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谁也别想把她抢走!”
余羲和摇摇头没再说话,余健过会儿也歇下来。可到晚上,他又开始拉着余羲和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华子,是爹对不起你!你和媳妇好好的!别让她受人欺负了去!”
余羲和看看沈星颖又看看余健点点头。
演完这出,他又开始问余羲和是谁:“你这小伙子长得挺俊,叫啥名啊?”
“余羲和。”
“噢,余羲和啊,我有个孙子也叫余羲和,今年五岁了,婷婷告诉我的,就是华子都不愿意把孩子带来给我瞧,等我在里面好好表现出去了,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孩子,和华子小时候肯定很像!”
余羲和笑着摇摇头,沈星颖在后头拍拍他的肩安慰。
一天天就这样上演,第二天余羲和就将沈星颖送回家,自己又在这地方陪着余健待了许久,他怎么劝也不肯去大医院,也时常把自己当成和他孙子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年三十,余健自己溜出医院不知道上哪去了,余羲和没法只能将事情告知余骏华,余骏华暴跳如雷,劈手就要揍:“这么大的事你也瞒?”
余羲和护着脑袋没讲话,最后,余骏华的怒气被余健的电话打消:“喂华子,明天带上媳妇孩子来吃个饭吧。”
余骏华大抵也明了些什么,他没有劝余健去医院,也没有指责他之前的狠毒,他只是温吞地吐出一句:“好。”
余羲和其实自从上次那事后对这个地方多少有点后怕,但他知道如果这次不见,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李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本该是待在家里好好休息的,可这次余健破天荒地将全家人找齐。
其实十三死后余健很少这么高兴地做一大桌子菜,明明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余羲和却总觉得有些悲凉。
昏黄的灯光下,余健的眼眶有些发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下:“婷婷啊,离了吧,是爸对不起你。”
余丰婷夹菜的手忽然一顿,眼眶也发酸:“什么?”
“离了吧,就那个畜生,之前仗着家里有些许产业,瞧着也算老实本分,我就给你草草嫁了,是爸对不起你。”余健又饮下一杯酒,“爸问过了,像他这样的,你去打官司,他肯定是得离的。现在小茹小亦都长大了,你要为她们的将来考虑了。”
余丰婷笑得很悲凉:“我还以为您就余羲和一个孙子呢。”
余健也跟着她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泪珠顺着眼窝流了下来:“阿和也是,少调皮捣蛋,乖乖听你爸爸的话,你爸爸一向是有主意的,是个好孩子。羡羡呢,更是听话,成绩又好,好好读书,考个好学校。”
余骏华揣着明白装糊涂:“爸,你说这个干什么?”
余健抹了把眼泪:“没什么,就是想你们了,找你们来家里吃顿饭,顺便交代交代,李为这件事,我想很久了。”
李茹听见“李为”两个字,吓得直接躲在余丰婷怀里,表情狰狞地喊道:“不要把我送人!不要把我送人!”
余健看着她的模样,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捂着脸痛哭起来。
荣初瑶见状也悟出了什么:“阿和,你带着姐姐妹妹们先去外边玩会儿。”
余斯羽李亦当然会意,只是李茹死活不肯离开余丰婷。
余羲和略有些尴尬地戳了戳她的手臂,她懵懂地看向他,又惊恐地大喊:“表弟救我!”
李亦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姐姐乖,我们去外面玩会儿,小亦带姐姐去放爆竹。”
李茹乐呵呵地叫:“放爆竹放爆竹!”
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李茹又恶狠狠地盯着大笑:“沈星颖!你就在里面好好待着吧!我们家大黑已经很久没看见人了,你陪陪它!”
余下三人听到这话都呆愣住了。
余羲和立马上前捏住李茹的肩:“你刚刚说什么?”
李茹又恢复惊恐的样子,挣脱出他的钳制蹲坐在地上捂住双脸:“表弟你别怪我,是我没有办法,如果不把闹钟调满,我们就要去陪李鸿光了……表弟……你别怪我……你救救我!”
李亦没辙,抱着李茹准备回家,余羲和惊魂未定地上前质问:“她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们对沈星颖做了什么?”
李亦甩开他的手:“等我把她安置好了再来跟你讲。”
余羲和坐在石墩子上等着,余斯羽也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等着,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好在李亦回来的很快。
“李鸿光是个畜生,见到小姑娘就心生歹意,李为又无能,护不住我们,还好你们来了,我知道你们搭上了沈星颖,第二天肯定要逃,我就把你的闹钟调慢了两个小时。后来你走后李为拿不到钱就天天虐打我妈,我气不过,串通李茹把沈星颖骗了出来,那时候李为养了只大黑狗,我们把她关在地下室,让她跟那只黑狗待了一下午。”
余羲和气得嘴唇发颤:“你那时候才几岁?心机这么深沉,还真是李为的亲女儿!”
李亦好像听了什么笑话:“余羲和,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好命的,你看看沈下村的这些人,谁不是拼了命地活下去?这个村子是会吃人的。”
气氛突然凝固,没有人再言语,李亦独自哭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我是个坏人,可我又能怎么办?我聪明,成绩好,明明我有大好的前程,可李为竟然想卖了我!我没办法,才把李茹推了出去,你看看李茹现在这样!这是我原本的下场!”
“她沈星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她要出身有出身,要天赋有天赋!连她想去参加竞赛都有你去帮她争,她凭什么?”
“她凭的从来都是她自己的努力。她善良真诚,比你强得多。”
“她善良?她们家出了事就可以全身而退,那潘驰鸿呢?潘睇阿姨对她家那么好,她们家不还是舍弃她了吗?”
“她们家出了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
那头也商量好了出来,余骏华朝着大喊了一声:“你们吵什么呢?”
余健也跟着出来,从口袋里掏出红包发给他们:“行了,新年快乐,你们都好好的,别吵架。”
李亦抹了把眼泪收了红包,继续佯装乖巧:“谢谢外公。”
余羲和盯着她,还想冲上去问些什么,却被余骏华一把抓住:“干嘛呢!回家!”
还是一如往常,余羲和哄骗着余斯羽换红包。
打开红包,他数了一遍,发现两个数额竟然一样。
电话铃声响起,荣初瑶接了电话,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手机“啪”的一下砸到地上。
“骏华,咱爸没了。”
余骏华全身颤抖着,用着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掉头回去。
余健躺在那张檀木床上,形容枯槁。
原来他早就行将就木。
余丰婷手上握着红色的本子,掩面低低抽泣着,见余骏华来了,她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余骏华:“哥,咱爸说,求你把他和咱妈埋在一起。”
余骏华看着那上面赫然挺立着“婚书”两个字,未发一言。
余羲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从小到大,其实只有余健是一心向着他的,那是他从来都没有得到的偏爱。
余健走了,就再也没有人娇惯着他,将满腔的爱意捧上来给他了。
他又不由得落寞伤感。
丧事操办的很快,余骏华曾经做的那档子事已然让村里人唾弃,再加上大过年的,人也不想染上了晦气,有些个人家推脱掉了,连酒席都办的寂寥许多。
沈星颖爷爷与余健是旧相识,给个面子还是来了。
沈星颖在喧闹的酒席中远远地望着披麻戴孝的余羲和,心里很不是滋味。
吃席的人言笑晏晏,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总是人情要给多少。
周遭有小孩戏耍的声音,也有婴儿哭泣的声音,她却只能望到那个少年眼底的落寞和行为的麻木。
沈星颖草草吃了饭,走上前轻轻拍了他的肩膀:“好久没回来了,去小公园坐儿呗。”
他对着余骏华低语了几句,跟着她出去了。
两人对坐在小公园的长凳上,相顾无言。
沈星颖有些尴尬地开口:“沈下村的变化还挺大的。”
他低着头:“嗯。”
“我之前在这里坐着,等了你很久。我数着这些来往的车子,数了上千辆。”
“我看见你了。”
“嗯?”
他没有回复,而是掩面痛哭:“沈星颖,我没有爷爷了。”
沈星颖一下子就动容了,上前抱住他:“没事没事。”
她说出来又觉得不对劲,安慰人这行当是她最头疼的。
“我爷爷最疼我了,他是世界上最相信我的人,他会舍不得我挨打,他会每年给我多塞钱,他疼我超过了他耳濡目染六七十年的狗屁规矩。”
沈星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我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我就是好难过。”
“没事,哭出来就不难过了。”
他没有再说话,而依偎着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